畫完一個,它說:“你真幸運,如果他像許多……”
“算了……他不是許多,我也不是你,沒你這麼幸運。”它抹掉畫下來的圖案,“你走吧,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安舜趴了下去,臉枕在手臂上,目光空洞地盯着雪白的地磚,地磚很白,白得機器人在上面投不下影子。
觀察室的門從外面打開,程序部的人進來叫錢來出去。
錢來起身将椅子歸位,安舜看笑了,好沒意思的機器人。笑着笑着就哭了,要是阿銘也像許多這樣……它忽然大聲喊:“我想和許多說話。”
換了許多進來。許多拉開錢來坐過的椅子坐下,“見過了,也聊過了。說說吧,你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
“他們說我是你制作的。”安舜擡頭望他,“為什麼你不帶我回家?”
“你是你的顧主訂制的,我隻是一個制作商。制作商總不能把每個機器人都留在自己家吧。”
“那你以後能不能再制作一個我,把我帶回你家。反正你也沒有情人機,情人機很好的,大家都喜歡。”
許多說:“我養不起,養機器人太貴了,一個已經夠費勁了。”
拒絕得一點面子都不留。安舜失落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李銘最喜歡的手指,别人不喜歡。很多人都喜歡情人機,許多不喜歡。
安舜摸着指骨的傷痕,說:“是一個東西。”它在桌面畫下來,“石頭吧,不知道在你們人類定義範圍内屬于什麼,靠近它的時候它會發光,身體會感到灼熱,就像……就像你們人類跑累了那樣……說不清,反正很熱很累,之後想事情就變得順其自然,除了你賦予的記憶,我會自然萌生出别的事情,比如想喝酒,想去酒吧,想踢打羽毛球,記憶裡我隻會打籃球,後來他帶我去打籃球,我發現我更喜歡打羽毛球,我喜歡吃燒烤,不喜歡吃牛排,喜歡喝加雞蛋的雞尾酒,不喜歡冰可樂……”
“總之,記憶裡的很多東西變得不再喜歡,我有自己喜歡的事情,但從始至終,我都是很喜歡他的,在喜歡他這方面上,從來沒有變過。”
“喜歡他抽煙,喜歡他親我的手指,喜歡和他散步……”
安舜的目光又迷離起來,悲傷化成一灘水,從它眼裡流出來。它趴在桌上,又開始畫小人。
那些小人都是李銘的樣子。很整齊的短發,雙眼皮,略厚的嘴唇,是一個很有感情很端正的男人。
許多從桌下拉出電子屏,取來畫筆,畫了一張李銘的小人像,是安舜在桌面畫下來的那樣,又畫了一張李銘原本的畫像。畫完了,打印機打出來,被人遞進來。許多遞給安舜,安舜看着看着看笑了。
“原來你們人類能畫得一模一樣。我畫過很多,畫不出來,隻能畫他有什麼樣的眼睛,嘴唇的形狀。”
“大部分人都畫不出來,我不一樣嘛,設計師肯定要有些天賦。”許多問它,“石頭原本是什麼顔色,發光是什麼顔色,放在哪裡,你是哪裡得來的。”
安舜捧着那兩張畫像,都告訴了他。
石頭哪裡來的,它也不知道,就是有一天突然出現在了家裡。
“有可能是阿銘朋友帶來的,他們前一天來吃過飯。也有可能是阿銘帶回來的,他經常帶些好玩的東西回來給我玩。也有可能是被别人偷偷扔進來的,反正那邊小孩多,我們住在三樓,那些小孩玩起來就喜歡到處丢東西,隻要不關窗,一個下午,陽台上全是樹葉啊土啊什麼的。有時候還能撿到小孩的鞋。”
說到這裡,安舜笑起來。
它一直說那些事,說個不停。
許多聽着,将它說的石頭畫出來,問它是不是。安舜抽空看一眼,說差不多吧。
許多問它差在哪裡,它支支吾吾說:“反正就是差一點。”
許多放下筆,它就繼續說它以前的事,說它和李銘在一起的那一年的事,說到後來,它問許多怎麼不畫了。
許多說:“聽你說完了再畫。”
安舜就不說了,它盯着許多畫的那顆石頭,問他:“你們是不是要送我去熔爐了?”
“不知道。”許多說,“我沒問過。”
觀察室安靜下來。
安舜癡癡看着那顆石頭,看了許久,它問:“他的葬禮辦完了嗎?是在老宅子辦的,還是殡儀館?反正不可能是公寓,李家的人都不怎麼喜歡阿銘。自從李銘帶我回家後,更不喜歡了。”
“老宅子。”
“挺好的,他喜歡回老宅子去看他母親。”安舜松了一口氣,從石頭上面收回視線,手指覆蓋在李銘的畫像上,細細摸索着。
從發絲一點一點摸到下颌,安舜說:“人死後燒了會有灰,機器人有嗎?”
許多說沒有。
“真是……一點都不留啊……”
安舜說。
“是那樣的,你沒畫錯。我把它放在李銘的手表盒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