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制作機器人方面,他知道自己比普通人有天賦,但不認為能一次做出熔爐燒不化的完美金屬片是一種天賦。
這不該是天賦,應該是一次又一次的實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堆積而成的勝利。
許多回憶自己進入公司的六年,從沒有進行過這樣的實驗——那他是怎麼會的?
他記得自己從小到大的每一件大事,母親生病,父親自殺。他在自助學院長大,像每一個孩子那樣讀書,學習,考上主城重點高中,進入設計學院,做研發,學設計,寫編程。
和何修一年熬一年,熬過來。
因為成績很好,被導師提前推送進公司,跟随教授在實驗室學習,教授辭世後,他成功坐上主任的位置。
每一件事都記得,偏偏又好像有哪裡不對。他的人生像一個寫好的劇本,在哪一年、哪一個時間、哪一個路口,需要發生什麼,需要經曆什麼,那些寫的劇情就開始往他身上套。
套得他經常做夢都夢不到自己的以前,有時候想起來曾經都是模糊的,記不清母親的臉,記不清父親是怎麼自殺的,導師的臉也在模糊,教授的記憶也開始退潮,就隻知道他們都死了。
人類的記憶是會随着時間退縮的——許多一直這樣告訴自己,所以很少拼命去想以前。
躺在床上,金屬片在指尖捏來捏去,他開始想錢來了。如果沒有這份秘單,他這會兒應該在給錢來捏金屬皮了,算着時間,這會兒應該替換掉錢來身上花錢買來的笨拙金屬皮了。
不知道它在做什麼,上回吃飯,他讓它去城北後,錢來生氣了。哪怕他後來改口說随便它想在家還是去城北,總之大門的密碼鎖在它的程序裡,他又不會改密碼。
但錢來很生氣,冷着臉收拾碗筷,冷着臉收拾衣服,冷着臉将衣服裝進行李箱,冷着臉打太陽傘送他到公司,冷着臉告訴他要按時吃飯,多喝水。
許多一一答應,等着它說那句“加完班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他每天上班,它都要說“下班發消息,我來接你”。偏偏這次沒說,死死閉着嘴,就像誰拿膠水給它粘住了似的。
許多覺得好笑,捏着它的手指,跟它說:“我加完班,給你打電話,你來接我好不好?”
錢來臭着冰冷的金屬臉,沒應。
“好不好嘛?”
他晃着它的手指。
那樣軟綿綿的,柔軟的,溫熱的,黏糊糊的好不好嘛,就算錢來是頭空殼子機器也軟化了,何況它還裝了心髒呢,更是軟得不行。但為了不讓他覺得自己好騙好哄,硬着嘴巴生硬硬地說:“嗯。”
說完就後悔了,他這次要加班一個月,一個月都見不着了。它怎麼能這樣賭氣地用很敷衍很冷淡的語氣跟他說話……
它想追上去說“好,我一定來接你,早早來接你,每天都來看你有沒有提前加完班,我榨石榴汁,帶着冰冰的石榴汁來接你”……它想說好多話,跟他說很多說不完的話,可惜遲了,他揮揮手,拎着行李箱進了電梯。
它站在那兒,看電梯帶走許多,太陽帶走許多的氣息,空氣裡隻餘燥熱。
未來一個月,它都見不着他了,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看不見許多的第一分鐘,它開始瘋狂思念他。
怔怔站在那兒,站到太陽落了山,公司裡湧出一大批下班的人類,它才順着人潮,舉着許多撐過的那把太陽傘,回到他們的家。
充滿許多味道的家裡有屬于他的很多東西,唯獨沒有許多這個人。它抱着他的睡衣,躺在他睡覺的位置,埋進他蓋過被褥,一遍又一遍地想他。
想他睡覺搭在自己身上的腿,想他橫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想他溫熱的濕潤的呼吸,滾燙的身體。想一切。想自己舍不得就這樣走,舍不得離開,它還想和他一起生活,生活很久很久。
如果時間能停止——時間沒法停止,時間在一點點流逝,朝着人類的死亡,它不得不離開了。
再留下來,他會死。可是,它多想再和他生活一段時間啊,哪怕隻是一個月,一個星期,或者少一點,一天也行……
它穿上許多的睡衣,整個呼吸道都是他的香味,甜甜的果香,不知道是不是他每天喝果汁的原因,睡衣像果汁一樣甜,是他的味道。他和果汁一樣甜。
牢牢系上腰帶,像把許多穿在了身上,他們永遠在一起。
給仙人掌澆水,給綠蘿修了葉,給蝴蝶蘭噴營養多。
然後去黃卷毛的商鋪,将那台被打得半殘的機器人修好,再裝載格鬥程序,提升它的戰鬥力。
次日晚上,修好的機器再入拳場,以1:159的賠率,為黃卷毛赢了一千三百萬。
黃卷毛拍着錢來的肩膀,大笑,“可以啊,兄弟。”
錢來側身躲開,避免那隻被煙熏得黃油油的手沾到睡衣上。黃卷毛拍個空,瞅着它嫌棄的眼神,也不尴尬,就是:“兄弟,大熱天的穿啥睡衣?”
錢來理平睡衣的擺和衣袖,将它們牢牢貼在身上,不讓任何幹淨的不幹淨的東西碰到一點。
黃卷毛:“城北離這兒遠,來來回回耽擱你賺錢。我在地下有間診所,當作咱們認識的見面禮送你。以後我這兒有受傷的兄弟全送你那兒修,多少錢,直接報數。絕不少你一毛錢。你要不放心,診所挂你名下如何?”
“明天十二點前,我要見到正規許可證,挂我名下。”
錢來拿着剛到賬的一千萬,按照許多的尺寸,訂了幾套衣服。又去商城親自挑了好些舒服又好穿的襪子。
短袖,短褲,鞋子,通通帶回家,洗幹淨,将衣櫃挂滿。
等他回家就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