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注意到,主上對自己父親的稱呼,是宗主。
陌生又疏離的,宗主。
在影七逐漸倉皇的神色中,蔺懷欽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影七,你就在這等我吧,不必下來了。”
影七還沒來得及應是,蔺懷欽已然一躍而下。
強烈的失重感過去後,蔺懷欽踩在了松軟腐爛的土堆上。
如他所料,井下是一個被開辟出來的獨立空間,沿着彎曲泥濘的小道走了不到一刻鐘,一間坑窪不平的泥室就出現在了眼前。
泥室簡陋粗糙,又逼仄狹小,黃泥的腥味混着久不通風的酸腐味,腌制着蔺懷欽的每一條神經。
幹硬的黃泥土床上,坐着一個眼圈發青,黝黑骨瘦的老者。老者的呼吸又短又急,一聽就是重病未愈,許久未曾打理的臉上線條粗粝,病氣缭繞,鬓角秃的很厲害。
不出意外,這就是夜泉宗宗主,蔺懷欽的父親,蔺遲玄了。
長期的牢籠生活讓蔺遲玄的聽力變得遲緩,直到蔺懷欽的腳步聲已經很近了,他才察覺出這不是甲三,費力地睜開那雙倦怠陰郁的眼睛。
與他對視的一瞬間,蔺懷欽看到了他眼裡滔天的憎惡與怨念。
“你?!你來做什麼?!”
聲音嘶啞,孤苦,帶着冰冷惡意,回蕩在泥室裡,強烈地砸向蔺懷欽。
病骨森森的青白手指朝自己抓來的瞬間,蔺懷欽後退了幾步,颔首作揖,客氣道:“蔺宗主。”
這三個字仿佛禁锢的魔咒,将蔺遲玄朝他撲來的腳步生生止在原地。
老者破鑼般的呼吸愈發雜亂,那雙瘦到凹陷的眼睛裡像是燃着兩團鬼火,直直地盯着蔺懷欽。
蔺懷欽毫不躲閃地看着他。
很快,蔺遲玄就笑起來,笑氣騰騰地揚上天,充盈着張揚的惡毒。
“我就說吧,給我下毒,化去我的内力後把我沉井,想要我死,是要遭到報應的,哈哈!”
“你不是蔺懷欽吧,我的好兒子永遠都不會用這種眼神看我,也不會對我行禮,你是誰,他死了,是不是?”
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樣。
看着蔺遲玄那張混雜着仇恨癫狂與快意的臉,蔺懷欽也不躲閃,大大方方承認,“蔺宗主好眼力。”
顯而易見的答案讓蔺遲玄的呼吸急促,他歪頭打量着蔺懷欽,原本就瘦到脫相的臉頰更是随着他的呼吸在不斷變形。
“死了好,死了好……”
他一邊笑,一邊趔趄着,嘗試用潰爛化膿的手去抓他的衣領,“…那你是誰?你來這做什麼?”
蔺懷欽側身,身形極穩,“我是來接蔺宗主回去的,希望蔺宗主能重返門派,接回大權。”
“當真?!”
起伏的情緒讓蔺遲玄雙目猩紅,他定定地看着蔺懷欽,謹慎地往後退了幾步,佝偻變形的後背抵着泥壁,“不對,你不是來接我回去的,你是因為上次的刺殺,想找到我,殺我滅口,以絕後患。”
蔺懷欽笑了一聲,帶着點冰冷的譏諷,“怪不得令郎性格如此極端,聽蔺宗主這番話,他的行為風格倒是像您,都是出手即死地,絕不給他人,也不給自己留活路。”
蔺遲玄情緒激動,病體支離,沒一會兒就跌坐在地,嶙峋的胸骨不斷起伏,出氣多進氣少的喘着氣。
“蔺宗主還是先冷靜一下,從這回夜泉宗也還要一個時辰,若是您撐不過這關,當真是可惜了。”
對上蔺懷欽清明坦蕩的眼神,蔺遲玄滿臉懷疑,“…你真要帶我出去?”
“難道蔺宗主覺得,我遠赴此地,是為了跟您開玩笑嗎?”
“為什麼?”
餘光瞧見袖口處的汀蘭沾了黃泥,蔺懷欽皺了皺眉,“自然是希望蔺宗主與我化幹戈為玉帛,留我一命,不要再派人刺殺我了。”
蔺遲玄捂着心口,笑容有幾分扭曲,“殺了我,不就能一勞永逸嗎?”
當然是,隻不過還不是時候。
蔺懷欽對蔺遲玄反複的試探沒有什麼耐心,他壓着眉梢,轉身走回井底,朝上喊了一句:“影七。”
影七很快就出現在眼前,“主上。”
當他讓影七把蔺遲玄帶回夜泉宗時,影七當着蔺遲玄的面,單膝跪在蔺懷欽面前,右手執拳抵在心口。
“屬下影七,謹遵主上命令。”
這是在宣誓,宣誓自己忠誠的主上。
蔺懷欽露了點真心實意的笑,将影七扶起來,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影七。”
影七低着頭,也跟着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犬牙。
隻是,蔺懷欽不知道的是,這樣的宣誓,是将自己所有的退路斬斷。
從此影七在蔺遲玄面前,再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