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沈星辰短暫醒來過一次,卻是意識迷糊,姬玄羲稍稍喂了他一些粥就讓他繼續躺下休整了。
看他體溫回歸正常了,便悄悄起身,用綿軟輕薄的毛毯裹在他身上,再将棉被蓋在他身上。
姬玄羲便去了外間。
沈星辰休整期間,黯十九一直和暗衛在外面的青磚上跪着。
姬玄羲縮音成線,傳話給黯十九,讓他進來。
黯十九進來後,便輕輕跪下,不發出絲毫聲響。
“王上。”
“常太醫說了什麼,你想必都聽到了。在本王還有耐心之前,你把前因後果都說了吧。”姬玄羲坐在上座,淡淡的說道。
“請王上不要怪罪王君。主子并非不在意子嗣,隻是局勢所迫,主子毫無選擇。”黯十九道。
“是本王無能,何談怪罪。你且前後道來便是。”姬玄羲疲憊道。
“主子身子一直一般,接過指揮權後更是殚精竭慮,食不知味,甚少沉睡,不過幾日便瘦了許多。一日議事之時,主子直接暈了過去。過後,屬下請了軍醫白羽為主子請了平安脈。白羽一把脈後便說因着第一次流産,此次胎相甚是不穩,必須卧床休息方能有五五之數。主子卻連這五五之數都不能争。他盡力多休息,再不願吃東西,也盡數吃了。主子想留下那個孩子,極想。西城急報之時,主子腹絞痛,冷汗連連,卻不得不神色如常端坐着,下達指令。當夜血水如湧。即便如此,光明城急報來後,他擦淨身子,便起身去處理了。”黯十九盡可能地以旁觀者的角度去描寫,并不如何詳細,可是姬玄羲的心卻是像被一隻手緊緊捏住一般,劇痛無比。
她或許會為孩子哀痛,卻也不會太多,畢竟是未出世的孩子,何談感情。
但是她知道沈星辰會有多疼,她知道他有多麼在乎,那還是他身體裡的一部分。
單單聽着,那過往就讓她疼的徹心徹骨,當時的沈星辰又是怎麼去面對的?
她第一次覺得,她不如他。
她若是男子,縱使心性堅韌,也未必能做到沈星辰這地步。
沈星辰明明懷着孩子,卻要忍着劇痛和疲乏,去處理軍務,去承擔本不是他的責任。
在她歸來後,多次深夜裡驚醒,想必日日都被夢魇住。
他一定不止一次夢到他失去孩子的場景,因為他失去了最喜愛的孩子。
還是第二次。
他縱然是在夜深人靜,夢醒之時,本應最脆弱的時刻,也不曾袒露絲毫。甚至不曾有過欲言又止的行為。
他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想對她言明。
他沒有抱怨,縱使有黯然神傷的時刻也絕不讓她看見。
她想,她約莫是知道他的心思的。他許是覺得事情既已過去,便讓它過去。何必再有第二個人和他一樣去感受那種徹骨的痛。他也不想她們二人之間再添一個不可過去的溝渠,一個不可言說的話題。
其實她想,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他不曾怪她,他不認為是她的錯,隻是局勢所迫之下,不得不做的選擇。
呵,可是怎麼不是呢。他這個蠢東西,根本不明白,世界上并沒有什麼不得已。
他當時在,赢率大了不止一星半點。可也是僅此而已。事實上,是她在潛意識裡犧牲了他,縱然是為了家國大義,可不能否認的是,她親自選擇犧牲了他。
她當時雖然想他若是沒離京就好了,她也不必做如此艱難的抉擇了。可是若是仔細回想,她心中沒有一點慶幸嗎?
雖說是他當時是自己請命的,但是若是她堅定的不允許,不曾動搖,這指揮權也不會落到他手裡。
西雪侯,雖說是天下獨一份的,可若是讓他拿孩子來換,她知道,他會拒絕的斬釘截鐵。
外人隻知他的榮譽,可誰能知道他付出了什麼?
就連自己,一日前,不也是什麼都不知道麼?
那天,她想和歡好時,他既要忍着不适的身子,又要好言和她周旋婉拒。自己說了什麼?似乎是一聲輕斥,讓他滾下去?
想到這裡便是徹骨的疼痛,不是為了那不曾謀面的孩子,而是為了他。他是有多委屈,才會對自己示弱,忍不住哭出了聲。
他應是想着既然是他選擇不告知,她什麼都不知道,那他便沒資格委屈。
他必然是這般想的,但受到了斥責,又如何控制得住他的委屈?
所以她說,他對她太寬容了。
她何德何能讓他如此待她?
“風冷,傳令下去,一衆暗衛處死。黯十九,既然不在本王麾下,便自行去你主子那裡領罰。再有下次,你也逃不過。”姬玄羲轉身回了内間。
“王上恕罪。王君昏迷前說等他清醒了再處置随行暗衛。”黯十九跪伏下求道。
姬玄羲聞言停下了腳步,慢慢轉過了身。
“準了。”
若是按她的性子,她會直接處決了,沒有任何人可以置喙。以往,規矩便是規矩,她不會為任何人留有餘地。
但今日,或是從今往後,有一個人可以直接影響她的決定;她願意,為了他,留下這份餘地。
“可曾查清前後?”姬玄羲看着風冷問道。她的暗衛有幾分本事她還是清楚的,結果卻是暗衛毫發無傷,沈星辰卻被箭矢擦肩而過,簡直不可饒恕。
“回禀王上,一暗衛靠近相護時,有箭矢超心髒射去,王君出手替她擋了那緻命一箭,卻不料被另一支箭擦肩而過。”風冷恭敬說道。
姬玄羲的手緩緩收緊,她什麼都沒說,進了内間。
将手輕輕地在他額頭撫過,低聲道:“蠢東西,本王要拿你怎麼辦才好?”
她俯身,輕吻他的眉眼。
不多時,沈星辰也慢慢轉醒。
姬玄羲雖在閉眼休整,可幾乎是瞬間便察覺了。
兩人互相注視,良久無言。
“沒有什麼要解釋的麼?”姬玄羲看着他,問道。
沈星辰并不曾發現姬玄羲的眼中隻有暖意,卻毫無質問之意。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擡頭看着她,輕聲道:“王上我錯了。”
姬玄羲微微俯身,一把将他抱在懷中,輕輕地摩挲他背。
“錯的是我,前些日子本該罰我,阿辰是替我受過了。”
沈星辰明顯地一怔,他等待的是王上興師問罪。他知道他一定讓王上擔心了。不曾想不但沒有驟風暴雨,王上還溫和地待他。
他并不知道箭矢上有毒,若是知道,他或許不會輕舉妄動。他身為王君一旦出事,他清楚待在他身邊的人會是什麼下場。
沈星辰依舊握着她的一隻手,低聲道:“王上言過了,是臣侍不遵令才惹王上發怒,王——”說道這裡他顯然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噤聲。
他問道:“太醫來過了?”随即他苦澀地笑了笑,道:“定是來了。”
沈星辰看向姬玄羲:“如若不是,王上哪會待我這般和風細雨,必定是在那裡喝斥“蠢東西,行事前也不用腦子想一想”這類的話。”話未說完,沈星辰倒是自己笑了,眉眼彎彎。
姬玄羲憐愛地将他攬在懷裡,低頭對他道:“不必言說其它,阿辰這般艱難,又何必護着我,獨自承擔?”
沈星辰一轉身,兩行清淚便從眼角滑下來,他把頭埋進被褥裡,不欲她看見。
這次,姬玄羲卻不曾由他,強制性地讓他的臉朝向她。
“委屈麼?阿辰,哭出來。”姬玄羲直視着他。
沈星辰泣不成聲,哽咽地說道:“王上,我又夢見他了,我對他好生虧欠,幾乎無顔見他。”
姬玄羲摟着他,輕聲問道:“你夢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是一個男孩,他很乖巧。”沈星辰輕聲泣道。
姬玄羲笑着與他說:“那想必十分像你。”
沈星辰輕輕搖頭,“他的輪廓更像是随了王上。”
姬玄羲突然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氣,捧起了他的臉,隻說了六個字:“對不住,沈星辰。”
是她無能,沒有給他一個安穩的環境。
“我知王上會如何想,這才不願與王上言明。遺憾留給我一人就夠了,何必再多一人自責感傷。”沈星辰微微淡笑道。
“阿辰,你把寬容都留給了本王,卻不願對你自己少些責怪。”姬玄羲鄭重道。
“我會為未出世的孩子感到感傷,但卻永遠做不到與你感同身受。阿辰,你有多疼、多累、多絕望,本王遠在千裡之外,又如何知曉?夜裡,即便你躺在身旁,本王也不知夢魇時的你有多恐懼、多痛苦。阿辰,你要同我說。況且,大半的過錯都在本王身上,緣何要你獨自承擔?”
她随之又道:“沈星辰,望你謹記,本王隻認你生下的孩子為子嗣,若無所出,又有何妨,本王不缺子嗣。日後如果需要繼承者,從旁族過繼幾個便是。你盡管相信本王,其餘的一切交于本王。”
沈星辰沉默不語。
“阿辰,我們歸京吧。”姬玄羲對他道。
他不可置信,擡頭看她,重複道:“我們?”
姬玄羲點頭确認,“我已經傳書給甯王,讓她前來邊疆接管事宜,負責一切協議。”
“為何?”沈星辰依舊不敢相信,兵民要休養生息這樣的理由都不能阻止她征戰的步伐,又還有什麼能阻止的了她?
“為你,我的王君。”
西北的風,即便在初春依舊是冷冽的。
這裡每日風沙四起,不利于他調養身子。隻是讓他獨自回去,他又必是不肯的。
沈星辰此時才驚覺,王上在他面前用了“我”。
次日,姬玄羲不顧衆将勸谏,下令召回前往各地的七萬先鋒軍。
城中百姓,特别是那些家中有女參軍的,皆都松了一口氣。雖說征戰也是為國,且軍令不可為,隻是如果可以,不打仗自然是更好的。沒有征戰,意味着沒有傷亡和不會失去。
十多日後。
姬玄羲手下所有輕騎已經準備完畢,隻等一聲令下便可啟程。此時姬玄甯也趕到了主城,她沒有多問原因,因而兩人快速地交接了軍務。
“沈星辰,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