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諷刺他一介男子毫無規矩,不配開口與她交談。
姬玄羲淡淡開口道:“洛太女誤會了。他有超品官職,開口與洛太女交談,自然是合乎禮儀。”
“我倒是不知何時大乾的男子還有封官職的機會。”洛天儀擺明了不信,出口諷刺道。
“總有先例。他便是第一個。”姬玄羲說罷,便微微垂眸,這是不願再開口的意思。
沈星辰淺淡道:“若說這官職,還有水煙的功勞呢。若是沒有水煙主将沖鋒陷陣,負隅頑抗,不惜一切也要攻打大乾邊境,這官職想必是輪不到我一介男子的。”
姬梵聽聞言,幾乎是壓不住唇邊的笑意,假借飲酒的動作才不着痕迹地掩飾了。
為皇多年,她記不清多久沒這般失态了。
她看向沈星辰的眼神,終究是稍稍柔和了一些。
除了子嗣,這沈家的公子作為王君無可挑剔。他在諸國使臣的面前,依舊是處之泰然,不慌不忙,不但輕易地轉移了話題,還順着話挖苦奚落了一番洛天儀。
洛天儀被沈星辰激得已經忘記初衷,強壓着憤怒,問道:“何出此言?”
“陛下賜下的封号是西雪侯,洛太女可是能猜出何意?”沈星辰不緊不慢地問道。
洛天儀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咬牙切齒地回了一句:“自然不能。”
“西便是西邊邊境,雪便是浴血,這是陛下嘉賞我在西邊率領衆人守護邊境賜下的封号。”沈星辰緩緩道,眼中淩厲,面上卻帶着淺笑。
竟然是他?!洛天儀不敢相信那個留城指揮的主将竟然是他?姬玄羲回京,這是誰都知道且看到的;栎槿在光明城,這也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沒有人知道城中留下指揮的到底是誰。大乾諸将時常征戰,各自的兵路,大多也都是清晰的。
唯有當時戰況最激烈的時刻,竟然沒有人知道到底是誰在指揮,她們隻知道大乾的諸将絕不是群龍無首,因為諸将之間的配合毫無缺漏,要不是姬玄羲往日的戰風顯然更加激進猛烈,她們甚至要懷疑她并沒有回京!
水煙朝中無數人百思不得其解,要知道或許善于指揮者也有,但是誰能在短短時間内就收服姬玄羲底下的諸将,做到真正的令行禁止?若是真有這個人,為什麼以前從未出現過?
殊不知大乾朝中起初無數人也是不相信的,隻有在姬梵聽公示了白玉為軸的聖旨後,諸位朝臣才是勉強相信。
當年那場宮宴,沈星辰縱然是無與倫比的出衆,可是沙盤推演終究隻是推演,說一句紙上談兵也不為過。
真正的戰場風雲變動隻在一霎那間,且出了棋,就沒有悔棋的份了。
縱使姬玄羲做了布置,留了後手,但是缺兵是無可争議的事實,沈家之子一旦錯了一步就可能引發全面潰散,就是在這種境地,頂着難以想象的壓力,他竟然撐了整整一個月!
衆臣回想起來,眼中隻有震撼。
場上除了姬玄羲知曉,還有姬梵聽從太醫那裡知道沈星辰到底還付了什麼樣的代價。
心中暗歎一聲,終是改變了原先定下的主意,往後退了一步。
洛天儀失态道出了許多人的心聲:“怎麼可能?”饒是如此,洛天儀較之以前,長進了不少,知道自己舉止失态,便告罪一聲,原地坐下了。
如今場上唯獨站着的隻有南蠻使臣和其王子,衆人見狀,都看向了她們。
先是南蠻王子跪伏下來,聲音清晰,道:“禀大乾陛下,我自願留下為侍,求大乾陛下手下留情,饒過吾族。”
姬玄羲眼神不屑,輕聲低笑開口:“一個區區後院的侍,本王還不曾說允不允,就要讓我朝饒過你族?王子未免過于高看自己了。”
到底是王子,見識也遠超普通男子,他立馬反省道:“是我失言,還望羲王恕罪,一切皆憑羲王定奪。”
随後場面陷入了僵持之中,整整一盞茶的時間,無人開口。
南蠻使臣和王子覺得這仿佛是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段時間了。
姬玄羲略微垂下眼睑,顯然是在思考着什麼。随後她擡眼,對上了姬梵聽的眼神,一個來回,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姬玄羲的指尖略微敲了兩下,朝沈星辰微微颔首,示意讓他開口。
沈星辰會意,看向南蠻王子道:“大乾泱泱大朝,無需讓一男子為侍來做賠禮,你且随使臣回去。此外,陛下言你等若是遵守協議,不犯大乾邊境,次年便會派善耕種者因地制宜,找出耕種之法。南蠻的土地雖說貧瘠,可也并非完全不可耕種。”
這是一開始便定下的決定,若是一昧的讓南蠻供奉,來年冬季缺醫少糧,無法溫飽,自然便會進犯大乾。至于讓南蠻王子回去,是他的意思。
從一開始,南蠻王子幾乎不着寸縷,他就不可能進皇族,莫說為君,便是為侍,陛下也絕不會允的。
清楚了這一點,起先陛下問他怎麼看時,他知道陛下不過是在敲打他罷了。
既然陛下不允,他又何不順水推舟放了他呢,一是彰顯大乾一個泱泱大朝的姿态,讓對方存有敬畏;二是同為男子,他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又何必折辱對方。
洛天儀此時開了口,臉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見縫插針的刁難,似是要找回先前丢掉的場子:“到底是為了彰顯大國氣度,還是你善妒,不願妻主納侍?莫不是以為自己立了戰功,就可以越到妻主的頭上?看來大乾的規矩也不如何啊。”
到底是作為太女培養的,洛天儀從一開始便敏銳的感覺到姬梵聽和沈星辰之間不那麼的平和,雖然沈星辰能力卓絕,但他每一面都能完美無缺嗎?絕無可能。
先前姬梵聽詢問沈星辰時,顯然在為難他。那姬梵聽不滿之處,或許就恰恰離不開姬玄羲後院瑣事,況且據她所知,姬玄羲後院似乎侍人不多。
再有一點便是沈星辰除了一開始,後來便自然而然地稱呼姬梵聽為陛下,但其實就算是為了表示尊敬,也應稱母皇更為适當,他畢竟是姬玄羲的正君。
沈星辰站着那裡,他知道他的回答很關鍵,但是無論此時他做什麼辯解都是錯的。
他不可能為了證明他非善妒之人,便說允南蠻王子入府,那簡直是在自打嘴巴,贻笑大方;若說不是,他身為男子又能如何自證?
所有依舊都會被推測成所謂的善妒,甚至此刻連王上都不便開口說話,因為她如果作為一個女人為正夫出言說話,别人隻會覺得她失禮,心中恰恰會想着是他為夫不正,魅惑妻主。
能說話的人,卻不可能會為他說話,畢竟他作為所謂的王上後院沒有侍人、沒有子嗣的罪魁禍首,已然是她的眼中釘了。王上縱然平日裡不說,但他又怎麼會不知聖意?他想她不會放過這個在公開場合重重敲打他的機會。
思緒一轉而過,不過是刹那的事情。
他正準備開始說話時,姬梵聽開口了。
“洛太女倒是不必費心我大乾男子的規矩了。沈星辰之言毫無錯處、甚合朕意,依朕看,他之言行足以當天下人之表率。還是說,莫非水煙境内平日裡每逢敗戰便是獻上男子作陪禮?”
沈星辰,這是在場人第一次知道那個男子名字。
一個男子,直接稱其姓名,不冠與妻氏,不提其母族歸屬,當真是給予了最大的尊重;況且此話是由一位帝王口中說出的,自然是前所未有的頌贊。
洛天儀本就是賭姬梵聽絕不會為他出頭,說不定還要順勢刁難他,因而才敢出言諷刺為難。此時姬梵聽既然開口了,她自然不敢放肆。
沈星辰微微低頭,掩飾住眼眶中的淚水,躬身長揖。
南蠻使臣及王子見事情終于塵埃落定了,她們落了個如此好的結局,心中不由得徹底松了一口氣,對沈星辰自然是無比感激。
“謝過大乾陛下,賀祝大乾皇朝千秋萬世!”
待宴席結束之時,不出所料,白桦不動聲色地攔住了姬玄羲和沈星辰的去路。
“傳陛下口谕,宣見羲王君。”白桦恭恭敬敬地道。
姬玄羲擡眼看向白桦,随後側身看向了沈星辰,他的眼中并沒有意外。
“随白桦去吧,本王在偏殿等你。”姬玄羲看着他的眼睛道,今日的這一趟無法避免,前幾日她已然觸怒母皇,若是再行推拒,不過是會讓母皇格外為難他罷了。
“諾。”他知道她是想讓他放心。
姬梵聽依舊是在禦書房裡接見了他。
這裡唯一踏足過的兩個男子一個是耶律憶,另一個便是沈星辰了。
沈星辰一進去便輕輕地跪下了,“兒臣給陛下請安。”
“哼,目無尊長,成何體統?該喚朕什麼?”姬梵聽冷哼道。
沈星辰一怔,緩緩擡起頭,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揣測着她的用意。
随後沈星辰小聲試探地問道:“母皇?”
他并不确定,因為曾經是她親口勒令他不允稱她為母皇,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位置,當時那句擔不起仍然響徹在耳旁。
縱然方才稱贊了他,可是他清楚,這更多是不願他在諸國人面前失了大乾的顔面。
可姬梵聽再次冷哼一聲,卻是允了。
“起來吧。”姬梵聽看着他道。
“諾,謝過母皇。”沈星辰緩緩站起來。
“你當是知道朕宣你來的用意,不必裝傻。十日前,朕命玄羲降你為側,她頂撞朕說願意終身為王鎮守邊疆。朕不會允,可是朕也不會将天下交給一個無所出的皇女。朕原是拟好了賜兩位公子為玄羲側君以及數位公子為侍的旨意,如今朕再退一步,不下旨意,讓你自己做出抉擇。朕最後的底線便是去父留子,玄羲後院可以不充盈,但是一年内朕一定要看到皇嗣!”姬梵聽沉聲說道。
沈星辰垂眸,半響後,他恭敬躬身道:“回母皇,兒臣知曉了,謹遵母皇吩咐。”
一國之皇,一退再退,甚至說出了隻要有皇嗣,皇儲後院中就算隻他一人也無妨;如此,他除了一句謹遵吩咐,又還能說什麼呢?
許是近來見多了姬玄羲的不敬之舉,再見他如此服從恭順,姬梵聽反而真的對他有了一些對于子輩的憐惜。
再者,姬皇室裡陰盛陽衰,唯一的皇子,排位第三,一出生就殁了。
姬梵聽事實上從來沒有撫養過真正的一個皇子。
此時,她開口說道:“朕賜你八百禁軍,為你私軍,日後由你差使。”
沈星辰聞言,眼眸中隻有震驚,待反應過來後,忙跪下道:“謝過母皇恩賜,隻是這恩典兒臣卻領不得。”
要知道前朝可是有僅僅用了三千人便成功逼宮的例子。
在皇城擁有八百禁軍不亞于在城外擁有上萬兵士了。
不說其它,就是王上,在皇城中身邊也不過五千黑甲軍,然而這已經是天大的特例了。
“領不得?”姬梵聽突然想起了一件她從未算過帳的事情,“還有什麼是你沈星辰不敢做的事情?”
沈星辰有些不明所以,“母皇息怒,求您示下。”
“你曾經寫了什麼,還要朕提醒你不成?”姬梵聽的語氣是不客氣的,可是她的眼裡沒有怒氣,細看還有一絲驕傲,仿佛這是她的孩子。
沈星辰瞬間明白過來了,那本國治,年少時他或許沾沾自得,如今親手撕開了世間百态的一小面,他再也不敢回看當年所寫的東西了。
這麼想着,他也這麼說了。
“倒是也不必自謙,朕既然留下了它,自然有它的道理。本來還想借着它罰你一罰,如今既有這覺悟,朕便饒了你。這八百禁軍,你看着用。朕既然賜下了,就沒有收回的道理。”姬梵聽沉聲道,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
沈星辰依舊是一怔,随後便叩頭謝恩。
走出禦書房後,沈星辰隻覺得五味雜陳,腦中思緒紛亂如麻。
他沒有辦法說陛下的不是,因為她甚至恩準了王上後院無侍,最後竟然都賜下了禁軍;他也不能說是王上的不是,王上盡她所能地護住了他,親口說出了即便是無嗣也無妨,他不必憂心。
思來想去,好像隻有他自己的不是。
分明便是一個子嗣便能解決的問題,可是到了他這裡便是絕無可能。不說陛下、王上的期許,就是他,也很要當年那個可愛的小團子回來。
若是陛下今日不是如此溫和,而是一如既往的強硬,他想他也就不必如此憂心忡忡,一切交給王上即可。
可是如今呢?
沈星辰略微低着頭往偏殿走着,不經意間偏離了主道,差點撞上了人。
一聲對不住尚且還在喉嚨裡,看到來人時,他的神色瞬間冷凝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