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裴晟的第一感受。
他現在對辛墨本就存有很強的成見,對他說的話,自然也很難公允地看待。
但最重要的,是他自小生活雖然清苦,可畢竟所遇皆是樸實的鄉民,從未真正接觸過如同奇聞異錄般的“傳說”。
他相信有當官的魚肉百姓,也相信有戰事荼毒生靈,更相信小偷小摸或私下鬥毆這樣的常見的“惡”,卻實在很難相信,“蠱毒”這種東西的存在。
裴申接下來說的話,卻讓裴晟整個人都如同墜入冰窟。
“知白,蠱毒一事,非同小可。倘若為真,必須立刻上報朝廷,還得全力追查才行。你有幾分把握?”
裴申自從聽了辛墨的話,整個人都變得嚴肅了不少,一向慈藹的面容都顯得冷厲起來。
裴晟不敢置信地望向父親,試圖從父親臉上,找出分毫“那隻是一位年邁的老師對自己出色學生的放任”的意思。
然而,很遺憾,他凝視良久,隻找到了父親臉上的……沉重。
那意味着,父親……哪怕隻有一絲,至少是有一絲,真的聽進了辛墨的說辭。
……蠱毒?
太荒謬了。
裴晟的眉頭抖了抖,他還是無法從這短短兩日的經曆中,立刻轉換自己十多年的見識。
“老師所言極是,茲事體大,我還是想再去查看查看刺客的屍體。”
辛墨鄭重回答裴申的話,一如他平日裡的謙遜恭謹。
“查看屍體?”方成詫異地問:“仵作已經驗完了,辛大人是……信不過本縣仵作的結論?”
辛墨搖頭,他垂下眼,雙手拉了拉蓋在他身上的薄被,一時令裴晟看不清他隐入暗影的臉。
“我隻是……”辛墨遲疑地解釋,“還有個疑慮,恐怕無法從仵作的口中得知,必得親自求證。”
方成聽得似懂非懂,但作為“下官”的自覺,還是讓他很快應下了:“那、那好,那下官這就傳令下去,讓他們先别急着處理刺客的屍體,等……等辛大人身體無恙,下官親自帶辛大人去看。”
說完,他雷厲風行地立刻對薛鳴飛身旁的那位衙役吩咐:“安猛,速回縣衙,按照辛大人的意思,好好看守那些刺客的屍體,禁絕任何人接近。”
“是!”
安猛用力點頭,對方成和辛墨行了個禮,就快速離開了雅間。
薛鳴飛在旁提議:“大人,屍體原本是停在山下的,仵作也是就地驗屍,隻怕屍體難免遭了一些破壞。既然要好生看守,恐怕還得先挪回縣衙殓房,我去幫一下安猛他們吧?”
方成連連點頭:“好、好,那你趕緊去!”
薛鳴飛也離開之後,屋子裡再次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陸淮生和鐘小伍早就聽得目瞪口呆,他們在縣衙幹了這麼久的衙役,屍體倒是見過,案子也不是沒破過,可大多都是一些土匪強盜的惡行,欺男霸女的争端——大浮山廟會的行刺,已經是他們聞所未聞的大案。
如今,竟還聽到了不得了的……苗疆蠱毒,傀儡刺客……他們簡直想當即上山,再去浮光寺燒上幾炷香。
驅邪辟祟,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多的是人相信,對那些“天師”、“道長”趨之若鹜。
但對于大部分像裴晟這樣的農家孩子而言,在家裡挂一挂艾草,撒一撒雄黃,已經是他們辟邪的極限了。
小伍和淮生沒想到,做了衙役,經常穿梭在命案之中的他們,竟然也有不得不相信“巫術”存在的一天。
裴晟自從聽了幾人的對話,又聽見了方成一本正經地吩咐手下的衙役去處理屍體,就一直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之中。
方成也急得反複歎氣,他先是頻頻望向門口,不知是不是不放心離開的衙役們,又轉過頭對着辛墨欲言又止,如此幾番之後,倒是裴申再次開口:“方大人,蠱毒之事尚且不明,你也不要過于憂心了。但,大浮山廟會畢竟是淮安縣的慣例盛會,遭遇變故乃是事實。不如你先……起草一份上報朝廷的奏疏?”
方成一聽,連忙猛地一拍手:“對,對,下官真是急得亂了,多謝裴老提醒!那——”
“辛大人,下官這就回縣衙去,先将廟會上的諸多事宜調查清楚,寫一份奏疏,再來請辛大人示下。”
他鄭重地作了一揖,對辛墨說話時,連頭都埋進了寬大的袖子裡,舉手投足,完全是在對上官禀告事務。
辛墨擡起頭,微微點頭:“好。有勞方大人。”
“快去吧。”見方成得了辛墨首肯,又想對自己行禮,裴申連忙阻止了他。
方成轉過頭,又對淮生和小伍吩咐道:“你們倆就留在花車上吧,隻管聽辛大人……和裴老的吩咐行事。”
“是!”
得了淮生和小伍的回應,方成又對裴晟點頭示意,而後,才腳步匆忙地離開了。
淮生和小伍見屋子裡頓時又隻剩了他們幾人,難免有些局促,小伍主動詢問:“辛大人,裴老,裴公子,有什麼……需要我倆做的,請盡管吩咐!”
“藥煎好了。”
可沒等另外三人給他們回應,門口傳來的女聲,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是神女。
她同昨夜一樣,端着一個食案,上面放着兩碗湯藥。
直到她的到來,這才讓裴晟回過神。
對,該給辛墨喝藥了。
還有他的外傷……也該換藥了。
“有勞神女!辛苦你了。”淮生率先上前,迎了神女進來,同時還接過了她手裡的食案。
神女笑着搖頭:“不辛苦,能幫上先生的忙,是我的榮幸。”
她說這話時,雖然面對着淮生,眼睛卻狡黠地看向了裴晟。
裴晟心底有些佩服,又有些納悶,這位神女……無論說話、做事,似乎總是滴水不漏。
就連這種,一聽就知道是恭維的話,也很難讓他反感。
或許是因着神女的到來,又或許是她的語調溫柔而和婉,雅間裡的氣氛總算比先前緩和了一些。
衆人的臉色,也總算都輕松了一點。
就在小伍打算幫着淮生,把藥端到床前給辛墨服用的時候,辛墨倒是意外出聲了:“裴公子,我能脫離險境,多虧了你。可否勞煩你,親自将藥端過來?順便,再給我把把脈。”
……“親自”?
裴晟疑惑地轉過頭,猝不及防地就看見了,辛墨眼底,閃爍着的細碎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