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菡萏在西山住了十年,但從來沒有踏足過真正的西山。
西山山脈連綿,共有高高低低十一座山峰,在京城的西面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
冬月時節,天寒地凍,草木凋零,許多大樹隻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地面上積着厚厚一層落葉,連着下了好幾天雨雪,落葉軟塌塌的,底下潮濕,一踩一個坑。
也有一些樹木終年不凋,在陰沉沉的天空下像一把張開的巨傘,擋住天光,樹下光線幽暗,偶爾傳來一點斷枝響動,那是被驚走的小獸留下的。
“我說,這人是非找不可嗎?交給郭俊他們不就好了?還有、還有暗衛呢……啊!怎麼又是個坑!”
姜祯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落葉泥潭裡,身上的獵裝乃是雲綿織成,放在筵席上的七寶樹燈下可以寶光灼灼,閃瞎旁人的眼睛。但到了山林間卻是不堪一擊,被劃拉得支離破碎,看上去要多凄慘有多凄慘。
姜家家主從來就沒有這麼狼狽過。
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妹妹非要來,他攔不住,隻能一道跟來了。
姜菡萏吃過逃難的苦頭,懂得武裝自己,蠶絲小襖外頭加了一層皮革軟甲,最外頭裹着貂裘,雖厚重沉實,但一點不冷。臨出頭的時候她拿了一件給姜祯,姜祯非是不要,嫌穿了臃腫。
“哥,你回去吧。”
姜菡萏第五次道。
“要回一起回!”姜祯目光炯炯看着妹妹,十分期待妹妹點頭。
但姜菡萏隻是歎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姜祯十分哀怨。
到了半山腰,他們停下來,郭俊帶着府兵在這裡接應他們。
“三天前,屬下就是追到這裡追丢了。”郭俊沉聲道。
三天的雨雪之後,血迹早已經被抹去。地上是層層疊疊的枯葉,頭頂是被大樹遮蔽的天空,不知名的鳥叫聲凄厲地響起,聽着相當瘆人。
西山是皇家獵場,平民百姓不敢得進山。但承德帝繼位後,圍獵的場地隻限于别宮中,西山的草木與走獸肆意生長,樹木參天,陰森吓人。
姜菡萏先問郭俊在山中有沒有碰到别的人馬。
“有。”郭俊道,“是羽林衛。他們看着也像是在找人。屬下帶着人避開了他們,沒有碰面。”
姜菡萏點點頭,從懷裡拿出好幾隻香囊。
裡面有玫瑰糖,也有玫瑰香膏,阿夜鼻子靈,應該聞得出這是她身上常帶的味道。
郭俊兵分幾路,各自帶着香囊,散入山林深處。
姜菡萏深知自己的身體能爬到這半山就已經了不起了,自家哥哥也是同款的廢物點心,也就沒跟上去拖後腿,尋了個略高一點的地勢,停下來休息。
她身邊随侍的不是嬷母就是侍女,一個也沒帶出來,隻留了兩個府兵。姜祯那邊留了四名随從,裡面應該有暗衛。
府兵和随從們一起砍下樹枝,墊高地勢。兄妹們都累得不行了,也沒什麼挑的,直接坐下。
“呲啦”一聲響,姜祯的衣裳被劃破一條口子。
虱子多了不癢,姜祯已經麻木了。
姜菡萏掏出一隻玫瑰餡餅遞給他。
“……”姜祯震驚,“你帶了多少東西。”
姜菡萏心說逃過難的人,去哪裡都得帶點吃食和銀錢。
自從聽說月下徊要被拿去賣,蘇媽媽生怕後面姜菡萏用不着了,每天都變着法兒去花房——反正鮮花保存不易,現在能用一朵是一朵,讓廚房做了許多玫瑰糖、玫瑰餡餅、玫瑰醬。
就在兄妹倆坐在樹下吃餡餅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了沙沙聲,那是腳步踩在枯葉上發出的聲音。
郭俊他們這麼快就回來了?
姜菡萏才這樣想着,就覺出不對。
但這時候想躲已經來不及了,獨屬于羽林衛的明光铠已經在陰沉的光線下折射出獨有的光芒。
最前面那人身姿颀長,看清那人的臉後,姜菡萏手裡的玫瑰餡餅捏得變形。
竟然是風曜。
她猜到風曜會派人來,但沒想到,他會親自來。
姜祯脫口而出:“你怎麼來了?”
“不知是誰給父皇吹的風,說那獸奴私逃,父皇對那名獸奴一直念念不忘,礙于已經給了菡萏妹妹,他不好要回來。一聽說人跑了,便說那是無主之物,誰找到就歸誰。”
風曜道,“我怕别人找着,所以自動請纓,沒想到你們都在,可見我是來對了。那名獸奴對菡萏妹妹來說,當真很重要,對吧?”
他望着姜菡萏,語氣很溫和,目光也很溫柔。
姜祯道:“你知道就好,那獸奴是我妹妹的,誰要想跟她搶,我對誰不客氣。”
風曜微微笑了一下,隻有非常非常了解他的人,才能看懂這溫文一笑之下的倨傲與輕蔑,他道:“若我非要搶呢?”
“那我——我——”姜祯想放幾句狠話,可惜敵我人數懸殊,風曜身邊的羽林衛站在密林中,一眼望不到頭,不知有多少人。
風曜視線一轉,落在姜菡萏身上:“我也可以不搶,并且找到之後,送到妹妹面前。”
姜菡萏手指慢慢放松一點,繼續咬了一口餅,用一種不甚在意的語氣道:“是嗎?那我就先謝過殿下了。”
風曜微微笑:“但我有條件。”
姜菡萏心道就知道沒這麼簡單。
“妹妹帶的玫瑰餅還有嗎?給我一個嘗嘗?”
姜菡萏愣了一下,拿出一隻,上前幾步,遞給風曜:“殿下若不嫌棄,請慢用。”
風曜卻沒接,隻看着她。她個子小,風曜卻已經是成年男子的體形,她隻到風曜肩頭,身形的差異帶來莫名的壓力,她有想逃的沖動。
“殿下,”她把餅往前遞了遞,“請。”
“菡萏妹妹從前都是喚我‘三哥’,但自從那日救獸奴,就突然隻喚‘殿下’。”
風曜伸出手,卻沒有接餅,而是捉住了姜菡萏的手腕,“妹妹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是為什麼?是因為那個獸奴嗎?”
“哥哥妹妹的,都是小時候喚的,現在我已及笄,殿下也快要加冠,自然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随意了。”
姜菡萏一面說着,一面試圖掙脫,風曜的手抓得不是很緊,卻是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道,他的身影逆着光,低頭看着她:“可是妹妹這樣喚我,實在生分,令我傷心。我幫妹妹把獸奴找回來,妹妹還像從前那樣喚我三哥,可好?”
姜菡萏知道現在應該點頭。
敵衆我寡,拿雞蛋往石頭上碰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可是這密林裡的光線太過陰森,把風曜的臉映成一種可怕的鐵青色……太像了,和上一世太像了……
上一世他就是這樣鐵青着臉,緊緊捉住她,另一隻手高高舉起長劍。
“菡萏,大央要亡了,我是亡國之君,活着隻能令祖宗蒙羞,你是我的皇後,你陪我一起死吧!”
雪亮劍光落下,巨痛穿胸而過。
這些天反複在噩夢中出現的景象被拉到了現實,那個削瘦的瘋狂的新帝和風曜的臉完全重合。
當時瀕死時的痛苦被悉數喚醒,這些天裡每一次見到風曜,她都充滿恐懼,此時此刻再也壓抑不住。
“不——不!”
姜菡萏臉上白到沒有一絲血色,倉惶尖叫,“放開我!放開我!”
“妹妹!”姜祯大喝,身邊的随從和府兵拔刀,沖向風曜。
羽林衛護主,頓時上前,戰在一處。
密林一時間刀光劍影,姜祯拔出佩劍沖過來,睚眦欲裂:“風曜!你對我妹妹做什麼?!”
風曜帶着姜菡萏後退:“我什麼也沒——”
“做”字還沒出口,姜菡萏低下頭,一口咬在風曜手上。
“啊!”風曜受痛,松手。
姜菡萏奪手便逃,慌不擇路,天光陰沉,四下昏黃,樹木一重又一重,像是黃泉路上攔路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