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後不久,由懸鏡門下五師姐桑翎做主,邀一衆起了争端的兩脈弟子共往丹穴山。
桑翎出身鳳族青羽氏,她有個差了幾百歲的妹妹,便是後來也入紫微宮懸鏡門下的凝光。
正值春日,丹穴山中花木繁盛,少年并辔同行,意氣風發。
爛漫春景中,心有忿忿的兩脈弟子都和緩了态度,原本就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加上仙神皮糙肉厚,也沒有誰真的受了多重的傷,之前的争端便就此揭過。
滿樹梨花盛放,鮮潔勝雪。樹下,同門舉盞共飲,談笑聲漸高。
息棠不過喝了半盞酒,臉上就已經浮起绯色,注意到這一幕,景濯惡向膽邊生,準備再灌她兩杯,為之前的自己找回場子。
誰知他才靠近,面無表情的息棠就給了他迎頭痛擊,額頭撞在一處,發出聲鈍響,無異于傷敵五百自損五百。
毫無防備的景濯仰面倒地,一時隻覺頭暈眼花,砸在他身上的息棠坦然靠進他懷中,合眼睡了過去。
原來她已經醉了。
見此,景濯的慘狀并未得到任何同情,反而引來一片戲谑笑聲。他怒視向一衆同門,最後還是五師姐桑翎上前,從他身上扶起了息棠,又伸手為他拂去袍袖沾上的草葉塵土,隻是臉上也帶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後來飲了盞蜜水的息棠悠悠轉醒,倒是其他喝了個盡興的紫微宮弟子醉了八分。
紫微宮中設有戒律,還未出師的弟子逢年節祭禮才能光明正大地喝上兩盞,平日裡隻有避過師長耳目偷渡兩壇才能嘗嘗酒味。難得出遊在外,當然不能錯過這樣好的機會,要喝個盡興。
景濯倒是沒醉,他無趣地看着眼前手舞足蹈的同門,直到息棠在他身邊坐下,接連在她手上吃了兩次虧的景濯現出戒備神情。
息棠什麼也沒說,往他手裡塞了顆不知從哪裡找來的靈桃。
這算是道歉?
雖然息棠沒這麼說,但景濯是這麼認為的。
興盡後,一行少年弟子又趁着酒意就地取材,以靈力引丹溪之水裝入壇中,又摘半樹梨花釀酒,埋進了樹下。
景濯以為自己已經記不清這樣久遠的事,但直到再站在這片梨花林中,才發現他竟然記得這樣清楚。
九萬載已過,當年紫微宮弟子四散,在大劫中湮滅者衆。景濯和息棠倒是活到了如今,隻是一個為紫微宮除名,成了魔族君侯,一個做了丹羲境上神,四海八荒卻已不知,她原來也曾是紫微宮弟子。
梨花樹下,景濯凝視着息棠,過往與現在交織,良久,他終于上前,屈腿坐在了她身旁。
遠望過來,這竟像是個相依偎的姿勢,景濯靠着梨樹,再度側首,回憶在腦海中叫嚣,翻騰不休。
他原本以為,死生不見便是他們該有的結局,但隻是見她一面,數萬載來高築起的心牆和堅持便轟然塌陷,化作狼藉廢墟。
原來他還是不死心。
景濯擡手,為息棠拂去肩頭落花,酒壇倒在她手邊,其中隻剩些許殘酒,不知何時落了幾朵梨花。
她酒量一向不好,快喝盡這壇藏了數萬載的梨花釀,又不曾用靈力驅除酒意,怪不得會醉成這樣,隻當眼前是夢中。
于她而言,這算是美夢,還是噩夢?
景濯看着像是阖眼再睡去的息棠,無意識地擡起手,但指尖在觸到她的臉前又緊握成拳,懸在空中,遲遲未動。
心下燃起無邊野火,景濯不是沒有想過若是他和息棠再見會是如何場面,隻是他想過的任何一種可能,都不是眼前這等情形。
他們竟還有并肩同坐的一日——
景濯将殘酒飲下,忽然想起當年在梨花樹下埋下酒壇時,兩脈弟子曾玩笑過來日再聚于此,取酒共飲。
如今,他們也算踐諾了。
景濯從未如此清楚意識到,息棠注定是他不可割舍的過去。
而無論發生過什麼,至少,他也是她過去中不可抹除的部分。
原來他還是放不下。
隻是見一面,便足夠讓他潰不成軍。
落入殘酒的梨花被他飲下,他嚼碎梨花,舌尖嘗到清苦味道。自心頭點燃血脈的野火在這一刻,終于得以平息。
他不想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