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可是她會覺得很對不起家人和妹妹,尤其是長大了妹妹對她又很好。”
夏黎畢竟是小孩子,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對夏微甯來說她隻需要做一個傾聽者。
“因為小時候的種種經曆,她就養成了讨好人格,她是家裡的老大,不像别人有哥哥姐姐護着,為了讓别人跟她玩,就巴結那些人,偷錢買東西給自己所謂的朋友,幫她們寫作業打掃衛生,結果那些人還看不上她,排擠她。”
夏微甯語氣有些哽咽,吐口氣緩了一下,“小學時有一段時間要早上5點多去上學,沒有路燈,每個人拿着手電筒照明,她年齡小需要跟别人一塊去上學,但别人總是忘了叫她,媽媽就領着她挨家挨戶拜托别人上學叫着她,結果還是老忘記叫她,所以她就會提前起來去别人家等着,如果她起得稍晚一點,那最後一定是她自己去上學,睡前祈禱别人上學叫她,醒時着急忙慌收拾好到别人家等着,這就是她那段時間的狀态。後來學校取消了這種早自習,她真的很高興,一是可以睡懶覺,二是不用再擔心沒人等自己,她很怕這種感覺,就像被全世界抛棄一樣,為此不知道哭過多少次。”
夏黎眼睛紅紅的,輕輕拍着夏微甯的手,“還有嗎?我還想聽。”
“她慢慢就養成一種很極端的性格,對别人的諷刺尤其敏感,所以喜歡在口頭上說狠話,很多話會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她也無法控制,說過之後會自責不安,會不知所措,喜歡在心中一遍遍回想,再折磨自己,于是她就變成了尖酸刻薄的人,常常搞得人下不來台,很令人生厭,尤其是對自己的家人,她說話很難聽。”
夏微甯痛苦地捂着臉,“她對别人百般讨好,對自己的親人惡語相向,她真的很讨厭自己,有次人家結婚搶喜糖媽媽沒搶到幾個,她直接說媽媽沒用。”
“你知道讨好心理多煩嗎?甯肯苦自己也要打腫臉充胖子,掏心掏肺的對别人好,以換取别人對自己能稍微施舍點好臉色,當遇到分組時候,她總會比對自己組裡有沒有厲害的人,從來不是想靠自己獲勝,這種心理一直伴随着她到大學畢業。工作後她開始試着擺脫那些不好的行為,強迫讓性格和人格變得獨立,但這很難,也是那時候她懷疑自己可能已經出現了心理問題,她不是一個健康的人,這是她對自己的認知。”
夏微甯把臉抹幹,笑着說道:“說着說着說遠了,上了八年級之後她就更加堕落,開始開始逃課,成績極速下降,不顧家裡的反對,她哭着鬧着要退學,最後在九年級成功辍學。”
“啊,她辍學了,那去幹什麼了?”夏黎很震驚,事情發展逐漸超出她的認知,卻不知後面的發展更離譜。
“退學後要去外地找爸媽,家裡給她借的車費,她卻用車費買了新衣服,沒辦法,又得借錢給她當路費,然後她将自己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帶上,最後竟然帶了三大包,全是一堆破爛。”
夏微甯說着說着開始笑,“因為小時候爸媽在外打工的原因,在此之前她也去過外地讀書,小學五年級,就讀了一學期便轉回老家。”
“為什麼?”
夏微甯的意識已經開始紊亂,想到哪說到哪。
“因為父母從事的工作低下,當清潔工,她被同學看不起,放學了别人都是豪車接送,媽媽都會騎着垃圾車來接她,有次雨天她坐在垃圾車上将傘打得很低,想遮住自己的臉,可還是被同學看到了。第二天上學大家說她臭,都疏遠她,她就很排斥爸爸媽媽來接她,再也不會在學校門口坐車,總是執拗地撐着傘走開,有次她又是這樣,竟把妹妹忘在學校了,看着妹妹眼巴巴等着她,那一刻她不是沒有自責,可真的沒有人告訴她應該怎麼做,她隻能把這些都積壓心底。”
“班上的同學都喜歡嘲笑她,卻對同樣是外來務工父母也是清潔工的一位男同學很親近,那時候她很迷惑是不是自己不好,不然為什麼别人都不喜歡自己,自己天生就讓人讨厭嗎?有次她忘了帶筆,借同學的自動鉛筆,她很努力的在說普通話,那個同學就說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她指着鉛筆,同學還說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那一刻她懂了,沒再借,就這樣沒筆聽了一節課,下課後卻發現筆袋被壓在書下,那一刻她心中的欣喜與慶幸超過了自責,那種感覺一輩子都難忘,也是從此以後她每次出門重要的東西都會再三檢查。”
“還有一次她終生難忘的事情,有一天身後同學讓她看新買的筆,她就拿在手裡看了一下,筆卻壞了,同學就讓她賠16塊錢,還揪着她的頭發往後扯,她很怕隻好賠錢,回到家撒謊說學校讓買試卷,爸爸把錢給她,她到學校就把錢給了那個同學,本以為這就完了,誰知道同學隔三差五還給她要錢,不給就将她堵起來威脅。”
夏微甯像魔怔一般,眼睛空洞無神,緊緊盯着面前的水杯,痛苦的記憶浮上臉面,“那個男同學她清晰記得他的樣子,很胖很壯,臉上布滿疙瘩,是她最嫌棄又畏懼的樣子。以至于過了十幾年,她還能清楚記得他的名字。他要錢的次數一次次變多,她的謊話一個接一個,爸爸都沒有懷疑,每次都給她錢,看着勞累的父母辛辛苦苦賺的錢要給一個壞人,她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又擺脫不了他的欺淩,隻能選擇逃避。學期結束時她提出要回老家上學,爸爸媽媽同意了,最後的記憶就是她的成績很好,那個給她要錢的男同學打了另一個同學,被老師罰,她當時心裡是有些快感的。”
夏微甯臉上滿是苦澀,“她在最敏感的年紀遇上了最直白的歧視和霸淩,所以她開始變得虛榮,就是為了讓人不再看不起她。”
夏微甯開始頭疼,這些事像一個定時炸彈,在她腦海中安置,永遠不會消失,隻待時間到便自動爆炸,将她炸得魂不守舍,炸片形成的殘片像灰塵堆積起的山,死死将她壓住,無法呼吸,永遠不能解脫。
每每想起都是一次自我剖解和淩辱,記憶的尖銳化身為刀、為劍,為一切尖銳的物體,在她身上心中留下無數難以愈合的傷口,鮮血淋漓,痛不欲生,還有愧疚代表的精神攻擊,精準擊中她心中的責任感和愧疚,導緻這些枷鎖越來越重,每想起一次,整個人就變得很沉重。
就像一個空間,一半屬于正向積極的情緒,一半屬于負面悲觀的情緒,泾渭分明的相對空間,随着她一次次的自我加碼,正面空間大大縮小,已被擠壓得沒有生存空間,所以她給人的感覺就是很累很麻木,眼中沒有光亮,沒有屬于年輕人的精彩和活力,她像死氣沉沉的暮年老人,這是她心境的體現,就連她自己也覺得從沒有真正的輕松過,玩的時候不盡心,努力的時候也不能全力以赴,好像方方面面成了失敗者。
“辍學後去外地打工,住在漆黑幽暗的房子裡,她穿得光鮮亮麗,就像城裡人,她要用外表讓别人第一眼不敢看低她,所以總是盡力僞裝成本地人的樣子,擺脫外地人的痕迹。買早餐也像城裡人,一次花了家裡一天的生活費,媽媽幹完活就在一旁看着她,那個眼神觸動了她。”
“她變了?”
“變了。”夏微甯眸中泛着淚光,“觸及靈魂的改變。”
“一夜之間她像換了一個人,不再追求吃穿,虛榮心輕了很多,也不怕丢人,十幾歲的女孩子開始替爸爸媽媽幹活,穿上工作服,拿着掃把在大街上掃地,起初還有些不自然,後面幹得越來越好,甚至連環衛所的人都對她很認可,也是在這個時間奶奶去世了,成為她心中的遺憾。”
“啊,怎麼會這樣?”夏黎感同身受般流下淚水,她無法想象一個女孩子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上街掃地。
“她真的蛻變了,用她自己的話說以前的自己已經死了,現在是新生的自己。幫爸爸媽媽幹了一段活後,她又想回去讀書了。”
“她又回去讀書了?”夏黎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是的。起初她想換個學校,後來覺得如果真決定要好好學習,那就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所以她又回了退學的那個學校,在老師懷疑和猶豫的打量中,她說一定會好好學習,求老師再給她一個機會。”
“這時她已經完成自我人格的改造,無懼丢人,也不怕異樣的眼光,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并懂得為此努力。”
夏黎由衷贊歎,“那她好厲害。”
“可她也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不再注重打扮,每天專心學習,素面朝天,一心撲在學習上,向所有傷害過的人道歉,徹底與過去切割,從這一方面說她是勇敢的,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堅強,隻不過她心中永遠對家人充滿歉疚,她一度認為自己就是為家人而活,可家人要的是她幸福。”
“我想知道這個女孩最後做什麼了?”
“最後。”夏微甯眸中充滿驕傲,“她成功考上大學,成為村裡第一個女大學生,從她以後村裡的女孩子慢慢都開始上大學了。”
夏黎早已哭得不成樣,“夏老師,這個人是你嗎?”
“對,這個人是我。”
當她把心中隐藏多年的秘密向夏黎說出來,她是真的輕松了,發自内心的輕松,她終于不用再背負這些沉重的事,而且隻有和夏黎說才有這個效果,就相當于告訴小時候的自己,她并沒有成為一個頹廢的大人,她實現了自救。
她從小的心理就是要讓自己變強,不再被人看不起,說她有心氣吧,也就是說的時候發狠,做起來就洩氣,三分鐘熱度,言語的巨人,行動的矮子,直到後來她才學會真的堅持和努力。
就像最開始她是虛榮的,從不敢承認自己的錯,和别人争論一件事一定争到面紅耳赤,嘴硬就是不肯認錯,怕别人以此看輕她,後來她用了二十年才認清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敢承認自己的不好,隻不過這條路她走得很難很辛苦,其中付出多少心酸隻有她自己知道。
“夏黎,你知道嗎?”夏微甯露出最有感染力的笑容,“敢承認自己錯了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服軟認錯之後會發現世界瞬間變得寬廣明了。”
以前老師說她愛鑽牛角尖,現在她終于懂得别人的寬慰隻能慰藉一時,最終要靠自己。
她的成長的變化就是敢承認并接納自己的不完美。
夏微甯終于知道自己為什麼将近三十還碌碌無為,因為她一直在救贖自己,治療自己,認識自己。
人嘛,不要對自己太過苛刻。
這一刻,她真正與生活和解,與時間和解,與自己和解。
她實現了自我救贖,擁有真正的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