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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嶼是被光叫醒的。長久失眠讓他對光線非常敏感。“……何嶼,該起來了。”他聽見一個柔和的聲音,有些冷,像山中清泉。他不自覺應了這聲音,循着光線睜開眼睛。
“醒了。”李伊林坐在床邊,遞給他一瓶冰好的氣泡水。“醒醒神。”
“……謝謝。”何嶼坐起身,想了想剛才的夢境,除了日出時迎風豎起的帆,什麼都想不起來。他仰頭喝一口水,放下玻璃瓶,揉了揉眼睛。
已經有很久,他沒有在休息的間隙沉沉入睡。表演帶來的情緒透支像氣壓閥,不斷壓迫着他因睡眠缺乏更加緊繃的神經。在李伊林到來之前,他覺得自己已快要陷入無悲無喜的匮乏之中——意識懸浮,萬事萬物無法感知,悲與喜都隻是某個離他很遠的形容詞,與他的身體心靈皆無幹系。
在片場,他已多次令人失望。他知道,失眠是一頭怪獸,已經快要将他吞噬殆盡。
而現在,在短短兩天之内,他睡了将近12小時。他就像終于等來陽光的樹,從黑暗中生長起來,綠色葉子伸展着,重新感知萬物,迎接鮮活欲望。這一切的發生,得益于光線裡的陌生人。
“還好嗎?”見何嶼像愣神一樣看着她,伊林開口詢問。
“……嗯。睡得很好。”何嶼像是回過神來,對伊林微笑。然後他利索起身,用手抹了把臉。“我出去找化妝師,你想繼續在這裡,還是去片場轉轉?”
“……去片場。”李伊林想看監視器裡的何嶼。她想看他沉浸在表演之中,在情緒變幻之間,塑造另外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好。劇組中飯應該已經放過了,方華會讓阿姨加送一次。”何嶼邊走邊對她說。盡管昨天才相見,他似乎已将她當成可信賴的身邊人。
第二場戲過得很快,40分鐘拍完三條,阿姨送來雙人餐。伊林終于知道何嶼吃飯快的習慣是怎麼養成的——在同一場景試戲與調整狀态的間隙之間,進食更像是給汽車加油,快速完成以保障後續工作。
下午的時間過得很快。坐在監視器前的伊林在setting期間讀了一半劇本,知道何嶼飾演的是一名90年代南下創業者。這位男主角出身貧寒,與原生家庭關系緊張,頭腦聰明但耐性不足。大學隻上了兩年就退學,以快速成功為目的創業兩次都已失敗。
這是他的第三次,也是孤注一擲的最後一次創業,他把賭注押在互聯網上。
不算很新的故事,有關90年代創業潮的電視電影已有不少。在與策劃經理張凱西的對話中伊林得知,她判斷這部劇一定要接的原因有二,一,導演是名導,非常擅長拍攝厚重複雜的年代戲劇;二,主人公與何嶼之前演繹的類型大不相同,這是一個最終會獲得成功的小人物,他大度的同時狡猾,聰明的同時浮躁,有責任心也下得了狠手,懂得忍耐的同時,從不服輸。他知道自己有一張堪稱萬能的、出衆的臉,他會利用這幅容貌在權力面前谄媚,在愛情面前蠱惑,在利益面前逢迎,在面對自我時冷漠。
因為失眠的關系,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何嶼不接任何項目。而這一次,從故事到劇本,從角色到對手演員,到導演到制作班底,全都堪稱業界頂級。“任何一個演員都不想錯過這部劇。”年輕的策劃經理張凱西看着監視器中的何嶼說,“有些演員,一輩子都拿不到這樣的機會。”
“他演得很好。”伊林跟随她的視線看向監視器。凱西在筆記本上飛速記錄下何嶼的表演狀況,繼續将目光凝聚在自家演員身上。
“在你來之前,他可不是這樣。連着一個禮拜,他都差到想讓全組放棄何嶼這個名字。”
伊林非常驚訝,“怎麼會?他演得這麼好……”
“之前的他更像塊木頭,導演手把手教着他都無知無覺。”鏡頭對向女主角,何嶼不再是畫面中心。凱西放下筆,看向李伊林。
“過度缺乏睡眠讓他成了行屍走肉。不要說表演,日常生活裡他都沒有任何感覺。”回想之前,年輕女孩歎了口氣。“我本來也打算放棄了,想與制片方商量一下,換掉主演。”
伊林不能理解,“……你要主動換掉他?”
“何嶼已經拿過影帝。與其讓他自砸招牌,不如留下傳奇在更多人的記憶裡。”凱西依舊看向監視器。伊林忽然明白了何嶼選擇她的理由,雖然她年輕、書卷氣,但其實她自有一套篩選标準。老派,體面,更相信時間的價值與力量。
“現在的他很好。”伊林看向重新出現在屏幕中的男子,他的表情細膩,生動,令人沉醉。“他不應該被換掉。”
“嗯。”凱西隻回了一句話,而後開始寫筆記。她已進入工作狀态。
伊林不再打擾。她轉而欣賞何嶼的工作,同時在腦中勾勒一些字句,一些畫面。利希斯應該如何出現在這個堪稱完美的演員身上。或許與他更相稱的并非男士腕表,而是高級珠寶。如獵豹般靈動的手镯,帶有神秘之美的靈蛇胸針,純淨深邃的祖母綠戒指……它們出現在晚宴場合的何嶼身上,在他的黑色正裝中若隐若現的閃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