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後,伊林堅持去洗碗。何嶼去浴室快速沖了澡。伊林有一種感覺,他其實并不喜歡下廚,不喜歡頭發沾上油煙味。但作為專業演員,他已學會忍耐。
牆上時鐘指向9點半,伊林打開黑膠唱機,選了王羽佳的拉赫馬尼諾夫。鋼琴響起,她靠在沙發背上閉起眼睛。這是她每天真正的放松時刻。忘掉職場,忘掉選擇,忘掉希望,忘掉失望。
十分鐘後,浴室水聲停下。颀長男子帶着熟悉的沉香氣息坐在她身旁。伊林睜開眼睛看他,何嶼半幹的頭發向後順過去,露出他漂亮的額頭。他的姿勢與伊林一樣,仰起頭來,背靠沙發,閉上眼睛。
他的美,離得太過近,像某種傳說透過窗棂,掉落成真。在她身邊,他并不設防。
“你的臉……像正在進行的樂章。”鬼使神差一般,伊林對他說出内心所想。
“……喜歡這張臉?”何嶼沒有改變任何動作。他隻是開口問她。
“沒有人會不喜歡吧。”她說。
身邊男子睜開眼睛,望向虛空。
“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張臉。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它太過美麗了。”
伊林繼續看他,在腦中定格這個畫面。
“……不喜歡的,應該是同齡的男性群體?”
何嶼看向她,并不奇怪于她的敏銳。
“是。十幾歲時我在寄宿學校讀書,那時候這張臉長得像個女孩。高低年級階級森嚴,我是其中為數很少的黃種人。因為這張性别模糊的臉,我吃了不少苦頭。”
聽到此,伊林内心緊張,她擔心何嶼受到霸淩。
“學校裡……有人欺負你?”
“……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欺負吧。隻是有一些沖突。它讓我很不舒服。”何嶼歪了歪肩膀,讓自己找到更舒服的位置。“漸漸我找到能避免沖突的方式:盡可能表現出更多的男性式強悍。加入足球隊,自覺去健身,大多數時候保持表情淡漠,不拒絕任何男性團體活動邀請。”
“這種生活…… 聽起來很嘈雜。”
嘈雜。“……你的形容很精準。”何嶼看向李伊林。“很多細微的感受、感情,是不能被表現出來的。那時候的我,覺得不要有它們比較好。”
“嗯,能想象。”雖然沒有過寄宿學校經曆,伊林依然明晰少年時代不成文的團體準則。不能敏感,不能感傷,更不能掉眼淚。如果被視為軟弱,很大幾率會招來群體霸淩。
“十五歲時,我被小組同學拉進戲劇社,為了交作業去演哈姆雷特。本來隻是完成任務,卻越走越深。生平第一次,我可以肆無忌憚發洩情緒……瘋癫或者脆弱,狂喜或者掉淚,都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後果。我覺得……我解脫了。”
伊林看過何嶼飾演哈姆雷特。直到今天,她依然記得在那模糊不穩的即拍視頻裡,俊美年輕、驕傲脆弱的何嶼在台上變身徘徊于生存毀滅之間的丹麥王子——
“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笞和譏諷、壓迫者的淩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他隻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願意背負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個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甯願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們所不知的痛苦飛去?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
“……但願我也能夠向我的生命告别,但願我也能夠向我的生命告别,但願我也能夠向我的生命告别……”
那些模糊美麗的影像與聲音,像一首詩,流存在伊林的記憶裡。他的痛苦被暴露在強光之下,美麗的臉上布滿汗水與淚痕。隻有在舞台上,他才是真正活着的。
“表演是你的釋放。”伊林對他說出八年前她曾寫下的話。表演,是你隐秘的調節自我,是你得以繼續存活的方式。在一個又一個流動的名字裡,你将自己變成容器。“我喜歡看你在鏡頭前變成另一個人。”
何嶼沒有說話。他攬過她的肩膀,接納着她的理解。
伊林順從接受。她明白,這種肢體碰觸并非暧昧。何嶼是在把她當朋友。
一曲終了,何嶼攬住她的手已經松垮放下。他的呼吸均勻,已陷入淺眠。伊林起身為他蓋上薄毯,關掉唱機,去往浴室。
沖好澡出來,客廳已不見男子身影。她安靜走至卧室,何嶼已經趴在床上睡着了。
伊林為他蓋好被子,返回客廳,打開電腦,新建空白文檔,敲下一些字句。然後,是一段開始。情節進展着,形成形象。人物交錯着……形成故事。
她寫了将近兩個小時,直到淩晨。從幾個片段,延展成為小小世界。而這個世界,會作為背景,展開一個人的一生。
窗外高樓燈帶盡數熄滅,唯有一輪明月。這是每日都會看到的夜色,今日卻稍有不同。是因為有如月光般的人闖入了她的生活,還是因為她久違的,進入了完全沉浸其中的另一個世界?
伊林關掉電腦,站起身來,凝視黑暗中的皎潔星球。
既然故事已經開始,唯有順其自然。
房間裡所有的燈都被關上,唯有遙遠星球透入窗棂。
李伊林走入卧室,掀開被子,躺入另一個人的溫度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