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鐐很冷,像塊冰似的貼在江懿身上,一動便會扯到上面牽着的鎖鍊,發出細碎的響聲。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睡不着的,但先前晝夜不眠地逃亡和思考對策已經将他所剩無幾的精力抽幹,就算神經強制地緊繃着,也全然無法抵抗來自本能的困倦。
半夢半醒之間,江懿恍惚地夢見了很久之前的事。
那時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丞相,能上陣殺敵,也能快馬加鞭從八百裡開外的隴西回燕都和那群不争氣的酸儒拌嘴。
而身後也總會跟着一個寡言溫和的小孩。
軍營中全是漢人,雖然天天喊烏斯人洋賊,卻對這個來路不明的異域少年格外寬容。
或許皆因他是江懿的學生。
江懿本身也是個半大的少年,隻不過多讀了幾年的書顯得有些老成,又深谙背那之乎者也的頭疼,于是放任裴向雲和将士們混在一起,直接混成了大字不識一個的小文盲。
隴西的張将軍來找江懿,偶然提到了這件事:“江大人,您那位小徒弟雖然在習武上有極高的天賦,但若是字都不識,是否也太......”
彼時江懿正忙着和朝廷那些固執己見的老頑固鬥智鬥勇,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既然喜歡習武便習武吧,其他的以後慢慢教也不遲。”
他總是給裴向雲最大的寵溺和包容,哪怕闖了禍,最後江懿也能雷聲大雨聲小地放過他。
現在看來都是錯的。
江懿這一覺睡得不踏實,一會兒是在隴西時的回憶,一會兒又是裴向雲帶着上萬烏斯精兵屠戮大燕百姓時的屍山血海。
他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牽動了腳踝上的鎖鍊,發出“嘩啦”的輕響。身邊的人似有所覺,輕輕擡手将他整個人攬在了懷中。
待江懿再次睜開眼時,外面的日頭已經很高了。
昨夜那個沖着他臉上吐唾沫的小厮正垂着頭跪在地上,聽見床上的聲響後面色有些怪異地擡頭看了過來。
江懿有些迷茫地看了眼四周,待目光落在腳鐐上時才被蓦地刺了一下,意識到自己現在是裴向雲的階下囚。
他輕輕歎了口氣,面色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小厮畢恭畢敬地回道:“剛過辰時。”
“跪着不累麼?”江懿說,“起來吧。”
小厮這才敢扶着一旁的椅子站起身,重心不穩地晃了下,似乎确實跪了很久了。
江懿自顧自地将衣服穿好,待要下床時才看清那條鎖鍊的長度。
大概能夠他在這間屋子裡自由活動。
這個裝潢華貴的房間就像一個造型精美的金絲籠,将他這隻雀牢牢地禁锢起來,怕是永生永世都無法重獲自由。
他收回目光,發現小厮還在用那種怪異的目光看着自己。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小厮不自然地将眼神迅速移走,裝成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樣子。
江懿左右無事,也沒胃口用膳,索性想和他聊聊:“看我做什麼?”
小厮白淨的臉上倏地一紅,支吾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你......你昨晚和那洋狗子睡在一起的?”
江懿不明所以,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小厮的目光登時更怪異了。
江懿這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原本愁雲慘淡的心境多了幾分哭笑不得的無奈:“隻是睡一張床而已。”
“但他們都說,你是被烏斯人迷惑了心智,才成了賣國賊的幫兇。”
小厮不過也十三四歲的年紀,話匣子慢慢打開了:“迷惑你心智的是那個洋狗子吧?你們不是師生嗎?”
江懿的指尖頓了下:“我們......确實是師生。”
隻不過這份師生情不知何時變了質。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對這方面的情感很遲鈍,隻偶爾覺得裴向雲看自己的目光不對勁,可也并不敢往别處想。
直到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江懿如往常一樣在軍帳中點了爐子,忽地有人在外面喊他。
他起身将帳簾撩開,便看見落了一身雪的裴向雲站在外面靜靜地看着自己。
江懿以為他隻是像往常一樣想和自己待在一起,于是也沒多想便将人放了進來。
可沒料到這狼崽子将他箍在懷中,熾熱的鼻息噴灑在他脖頸上,虔誠而急切地吻過每一寸露在外面的皮膚。
江懿如同遭了當頭一擊,在他懷裡掙紮起來。裴向雲似乎沒料到他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帶着些許迷茫地停下了動作。
“你瘋了?”江懿的心跳很快,說不清到底是在抗拒還是懷着隐秘的期待,“我是你老師。”
裴向雲靜靜地看着他,眸中劃過一道危險的黯色:“師父,你願意跟我走嗎?”
江懿聽他答非所問,有些摸不着頭腦:“走?去哪?”
“不知道,離開隴西,丢下我們的身份,”裴向雲輕聲道,“随便去什麼地方都行。”
江懿擰着眉,心中仍忌憚着他剛才逾矩的舉動:“我為什麼要走?我走了隴西怎麼辦?别胡鬧,怎麼還和小孩一樣。”
裴向雲的聲音中多了哀求:“你隻在乎隴西嗎?”
“不然呢?”江懿反問他。
“......算了。”
裴向雲慢慢地站起身:“很晚了,師父早點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