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并沒有專門的吸煙室,聞迦汀站在樓道靜靜地抽完一根煙。
正對着樓梯的窗子沒關嚴,風刮進來推着樓道門在門框上發出“哐哐”的磕碰聲,聲控燈便随之時而亮起,時而堙滅。
聞迦汀身上還穿着手術服,立在台階上單手夾煙的姿勢不似往日那般總帶着一股遊戲人間的漫不經心,從側面看去更顯得疏離和冷峻。
剛剛結束的是一台闌尾切除術,很常見的外科手術。
從二十六歲博士畢業之後進入市三院普外科,拿手術刀至今也有五年。再難再兇險的外科手術就算沒主刀過,也已在手術室裡觀摩過多起,鮮血淋漓的場面應該習以為常才對,但每次從手術室出來,他都習慣先找個地方抽支煙,一個人緩十分鐘。
這十分鐘像是一場短暫的過渡,尼古丁構成的煙雲搭起一座從手術台到人間的橋梁。
他得以褪去從手術室沾染的冰冷空氣,重新穿戴上人間的煙火氣。
蘇鹽這通電話打得很巧,他剛出手術室,值班護士就告訴他說有電話,沒顯示來電人,而且号碼歸屬地還是渝城。
怎麼都像是廣告推銷或者詐騙電話。
以往遇到這種情況,聞迦汀都會讓護士幫忙挂斷。今天也不知怎麼了,他走到存放物品的台面前看了一眼。
當然不可能第一時間憑一串沒有規律的數字就想起這是蘇鹽的号碼,他從挂着的大衣口袋裡取出煙盒和打火機,記起常老師介紹某人時,說她是渝城姑娘,他拿煙的動作微微一頓,然後才轉過身撈起台面上還在不停振動的手機。
蘇鹽煞有介事地喊他聞醫生,并且在“無話可說”的沉默之後,絞盡腦汁想出一個正适合他們的話題:幫他找房子。
聞迦汀聽着這個理由,沒忍住笑出了聲,但他很快順着蘇鹽的話,扮演起客戶。
說不上來,他也有點摸不清了,蘇鹽這姑娘到底是真傻還是手段高明到讓他也逐漸迷了眼。
不過,這似乎并不重要。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
都市男女隻要你情我願,過程高興了,初衷和結局是什麼又何必在意。
手機振動一下,提示有新的好友添加申請,聞迦汀垂眸看一眼,蘇鹽微信信息和她那張名片一樣闆正寡淡,昵稱是美諾運營經理蘇鹽,頭像則是她梳低馬尾畫淡妝、身着白襯衫和黑西裝套裙拍的半身寫真照。
那種露出八顆牙的職業微笑、微微側對着鏡頭一手托着另一邊手肘姿勢頗為影樓派的寫真。
個性簽名也一脈相承頗具牛馬精神:人生的意義在于磨煉靈魂,把自己變得更好。
聞迦汀笑一笑,指尖在屏幕上輕點一下,通過。
下班回南山别墅,一進門廳就嗅見一股桂花酒釀的清甜,聞迦汀一邊脫大衣,一邊沖着廚房方向喊了聲舒姨。
廚房門的磨砂拖拉門果然被人從裡面打開,舒阿姨系着圍腰左手上還舉着一隻湯勺,一看見聞迦汀她眼角的細紋便盛開如随風搖曳的矢車菊:“回來啦?菜都洗淨備好了,這就下鍋。竈上的桂花酒釀湯團正好滾了,我給你盛一碗,先墊墊。”
“您感冒好利索了?”聞迦汀知道舒姨閑不住,但還是繃着臉佯裝對她不聽醫囑擅自做家務的行為不滿。
“好了,全好了!這麼點病我都不在意!”舒姨擺擺手,全然忘了自己幾天前卧病在床打點滴的憔悴模樣。
聞迦汀拗不過,也沒多說。
晚間,兩人對坐于餐桌旁,燈光融融,菜肴可口,本是溫馨的場景,但因為臨近春節,并且屋子太大、人太少的緣故,總有那麼點凄清。
舒姨又是上了年紀的人,難免會有“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情思。
“再過幾天就是臘八,再接着就是小年,過完小年就是除夕,這一年就又算是混完了。一年一年,混日子最快,身邊的人來了又走的,在一起的時間總是短暫。所以還是書上說的好,要珍惜所有團聚的機會。”舒阿姨在說正事之前,總是要賦比興一番。
百合造型吊燈下,聞迦汀安靜喝湯,并未搭腔。
舒阿姨觑着他的神色,頓了頓,果然話鋒一轉,她慈藹道:“聞先生今早上打電話來家裡,你那時剛好出門了。他說托人從國外帶了兩箱好酒,過幾天就送到家裡來。他還說年前要來海城出差,如果你得空的話就一起吃頓飯,他也好久沒見你——”
“沒空。”聞迦汀手裡的骨瓷湯勺在碗沿上輕磕一下,他抽了張紙輕壓唇角,隻一霎的功夫,眼底的冷意已然沉落回湖底。
他擡眼看着舒阿姨,笑說,“年前哪行哪業都忙,醫院也不例外。您要是看了我下周的手術日程,估計都問都不會了。”
“您慢用。”聞迦汀起身離席。
舒阿姨見聞迦汀碗裡還剩了一半的湯團,懊悔不該在飯桌上提起他父親,白白糟蹋了這頓飯。
但不說……哎,舒阿姨輕歎一聲。
聞迦汀上樓進浴室沖澡,水溫調得偏低,在花灑底下多待了會兒。然後随手扯過擱在一旁的浴巾,象征性地擦了擦身上的水漬。
換上睡衣從浴室出去,從床頭櫃抽屜裡取出一包沒開封的煙,而後坐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上。
窗戶開了半掌寬,冬夜的風似小刀掠進來,生刮在皮膚上。
聞迦汀坐着沒動。
他身上單薄的墨色真絲睡衣被風吹得來回晃動,指間的煙雲還未成形就被打散。
過了會兒,他撈起放在側邊圓桌上的手機,長指輕點屏幕打開微信,對話目錄中“美諾運營經理蘇鹽”的頭像右上角并未有紅點标志。
還說加了微信晚上找他聊房子,都這會兒了還沒影。
聞迦汀神色恹恹,食指一彈,将快要燃到盡頭的香煙丢進煙灰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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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鹽快八點才回公寓,一邊吃外賣一邊打開電腦處理當天沒來得及處理完的工作。
九點時,她開始幫聞迦汀篩選房源。
當然知道初步篩選出來的很可能和聞迦汀的需求南轅北轍,但為了表示自己有備而來,也為了避免下一次聯系時無話可說,蘇鹽這步準備工作還是做得很認真。
手機短暫響了兩聲,提示收到新的微信消息。
蘇鹽從電腦屏幕上移去視線,看見通知欄上的消息提醒,微微頓了一下。
霜糖有點甜:二姐,下班了沒?可以視頻一下嗎?
霜糖有點甜:媽媽讓我問你的。
蘇鹽拿起手機,點進微信對話框,立即打去視頻。
幾乎是剛撥通,那頭就接了。
“二姐!”屏幕上出現蘇有霜胖胖的笑臉,她穿着很厚實的粉白色珊瑚絨睡衣,被子掖到胸前,靠坐在床頭,身後牆壁上一個老式大燈泡亮得晃人眼。
“哇,你穿好少啊,不冷嗎?我們這裡快要凍死了。”蘇有霜邊說邊抖了下肩膀。
蘇鹽身上一件白色圓領長T,頭發随意用鲨魚夾松松在腦後抓了個發髻,不知道的看她這身裝束還以為她在過南國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