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颔首,走在前面,“跟好。”
話音落地,不知怎麼,又轉頭看了蘇鹽一眼,朝她伸來一隻手。
蘇鹽一怔,随即乖覺地握住。
海邊風很大,密密細細似刀鋒。
天空淡藍如洗,沒有下雪,寬廣蜿蜒的海岸線邊卻凝起了一層藍白色的薄冰,那冰層向着海中心延伸,極目遠眺才能在更遠處看見流動的海水。
礁石林立,聞迦汀牽着蘇鹽走在碎石路上,這路很窄,被冬日的陽光照軟了似的,像一條柔和的白絹向前流動延伸着。
崖下有酒店特意為海釣愛好者設立的補給站,提供海釣工具租借服務,以及售賣熱飲、關東煮之類的小吃。
聞迦汀出示房卡租了兩根路亞竿、一頂帳篷、兩把月亮椅……另又買了咖啡、茶飲和一些小吃。
因為他們是酒店的住客,因此享受額外的服務,不用自己動手,補給站的工作人員就幫他們把這些東西運到指定的地方,并且按照他們的指示搭好、擺好。
蘇鹽沒釣過魚,隻在小時候挽起褲腿在泥塘裡摸過黃鳝、撿過螺絲。
聞迦汀在這方面顯然是老手,蘇鹽不止一次聽過他和李叔聊起釣魚方面的話題。挂餌、甩竿、收線……動作不僅行雲流水,而且賞心悅目。
蘇鹽一向好學,對照着身側的男人有樣學樣,一竿甩出去,身子往後一揚,懵懵地轉頭去看,才發現原本應該落向前方冰洞裡的魚鈎,居然往反方向飛去牢牢刮在了一塊礁石上。
“……”
她“哎呀”一聲,站起來就想趕緊過去銷毀證據。
身側的男人忽地輕笑一聲,“别動,亂跑什麼。”他說。
“哦。”蘇鹽就真站着不動了。
聞迦汀将自己手中那根魚竿架穩之後,便起身去解救蘇鹽的那根。
太陽當空,金光灑落,男人身形挺拔,獵獵寒風卷起他的衣角,越顯得他眉目俊朗,氣質如霜。
蘇鹽擡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直到聞迦汀去而複返她才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
先前那個魚鈎已經不能用了,聞迦汀給蘇鹽重新換了個新的。
他立在蘇鹽身後,兩隻胳膊繞到她身前手把手教她甩竿時應該擺什麼姿勢、怎麼發力。
不比在夜晚的房間裡,這是白天,盡管崖下遠近遊人不多,但他們挨得這麼近,姿勢這麼暧昧,放在日光之下總有種堂而皇之無聲宣告的錯覺。
“專心點。”
頭頂上方旋起男人暗含警告的清淡嗓音。
蘇鹽一下回神,“哦。”
“現在再試試。”聞迦汀放開蘇鹽,往旁邊移了幾步。
蘇鹽轉頭估算了下距離,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你再往旁邊挪點可以嗎?……我怕誤傷你。”
聞迦汀低頭點煙,沒什麼所謂且十分氣人地應道:“大不了被刮一下而已,又死不了。”
蘇鹽:“……”
僵持兩秒,見他巋然不動,蘇鹽隻得握着魚竿往反方向走了大概五六米。
聞迦汀咬着煙含糊沖她道:“早遠點就該掉海裡去了。”
蘇鹽這才停下腳步,吸進一口氣,按照聞迦汀剛才教的,擺好姿勢,“咻”的一下将魚線甩出去。
鹹濕的海風送來拍掌聲,以及男人帶笑的“贊美聲”:“不錯,一會兒釣石頭,一會兒釣植物,總之就是不釣魚。沒看出來,你還是海洋生物保護者。”
“……”
這回魚鈎勾住的是長在海岸礁石縫隙裡的不知名灌木,下去有難度,聞迦汀便用剪刀将魚線剪斷,再次纏上一個新魚鈎。
蘇鹽第三次嘗試甩竿,萬幸,成功了。
他們就并排坐在椅子上,沐浴着冬日的薄陽,在風聲和冰層之下低低的海潮聲中,安靜地等待魚兒上鈎。
這是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體驗,冬日海釣,一望無際的冰層,被淨化的清明世界隻剩下蘇鹽和聞迦汀。
能不能釣上魚是最微不足道的願望,與他幕天席地并肩而坐是可堪與海城雪色一較高低的浪漫情事。
蘇鹽一手扶着魚竿,另一手托着腮幫子,微微眯起眼睛,舒服得幾乎要睡着了。
身邊男人分明目不斜視,卻精準捕捉到她微小動作。
“要睡就去帳篷裡,别着了涼又賴我。”他說。
又?
她幾時賴過他?
蘇鹽轉過臉沖他緩慢眨了下眼,聞迦汀忽然說:“聽常老師說,你養貓。”
蘇鹽不明就裡,輕點頭。
聞迦汀清淡目光在她纖薄眼皮上一掠,笑說:“聽說在貓的世界裡,沖誰眨眼就代表對誰表達喜愛。你這招也是跟貓學的?”
蘇鹽被他說得一愣,也不知怎麼了,許是冬日晴天的氣氛太好,又或者是聞迦汀眼裡的戲谑笑意過于笃定,她忽然産生了一種逆反心理,形狀圓鈍的純真眼眸不懼一切地同他對視,目光穿過淡琥珀色的陽光帶着熾烈的信号飛抵他眼底。
“我是啊。”她嗓音清亮,語氣輕快。
聞迦汀微一挑眉,詫異她居然承認。
可他并沒有接腔,也根本不去深究蘇鹽所說的“我是啊”是認同他對于貓表達喜愛方式的陳述,還是别的什麼。
陽光那樣輕薄,蘇鹽雙眼一眨不眨,時間久了,被光線刺得眼眶發酸。
她抿着唇先一步轉回臉來,像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尴尬,也為了快速揭過剛才那個話題,她指尖觸動琴鍵一般輕快跳動着,細長的魚竿被她弄得高頻率抖動,這情形要是能釣上魚來,姜太公都得拜蘇鹽為師。
一上午的守竿待魚最後隻捕得兩條略比手掌長點的胖頭魚,聞迦汀無視蘇鹽豆腐炖魚打牙祭的提議,将它們原路扔回冰洞裡。
帳篷、魚竿等全部丢給補給站的工作人員去收,蘇鹽和聞迦汀隻需輕裝返程。
已近午餐時間,最快的返程方案自然是乘纜車。
可當蘇鹽自然地往纜車客運站走去時,聞迦汀卻将她手腕輕輕一捉,淡聲說:“走棧道。”
蘇鹽驚訝道:“可是工作人員說從棧道步行上去起碼要一個半小時。”
聞迦汀沒說話,拇指和食指避開蘇鹽的羽絨服衣袖,輕輕揉捏着她的手腕。
力道不輕不重的。
“快到飯點了,還是乘纜車吧。如果下午還有興緻的話,我再陪你走一遍棧道。”蘇鹽說。
聞迦汀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對自己的體力有什麼誤解啊?”
上去之後不直接癱在酒店房間裡就不錯了,還敢口出狂言陪走一遍懸崖棧道。
“……”
蘇鹽被噎了一下。
她心說,我不跟沒按時吃到飯就情緒挂臉的人計較。
“确定要乘纜車回去?”聞迦汀又問了一遍。
蘇鹽點了點頭。
聞迦汀沒再說什麼,兩人一道走進纜車客運站。
某個瞬間,蘇鹽覺得左邊腕骨上一圈溫熱觸感蓦地散開,她垂眼用餘光去看,聞迦汀似是不經意放開了她的手,沒像剛才那樣牽着她的手腕了。
“發什麼呆?上來。”
聞迦汀先一步彎腰鑽進纜車裡,在玻璃長椅上坐定之後,見蘇鹽還立在敞開的推拉門前,不由得撩眼看向她。
語氣幾分坐等看戲的淡漠。
蘇鹽“哦”了一聲,扶着把手踩在晃動的透明地闆上,從門口到長椅隻幾步路的距離,因為幾個小時前才經曆過一次高空魔鬼訓練,大腦還未忘記那種恐懼的滋味,此刻還未開始便更猛烈地襲來。
蘇鹽隻覺得自己的腿已經軟了。
她佯裝無事地坐下,一手搭在膝蓋上,另一手攥着旁邊的不鏽鋼拉環,自己都沒察覺,因為太過用力指尖已然泛白。
“祝二位旅途愉快。”
工作人員替他們關好門,而後“咔嗒”一下,纜車在軌道上滑阻一下,緊接着便加速離開地面,逐漸朝沒有支點的高空躍去。
蘇鹽兩眼直視前方,其實是在很努力地自我催眠:堅持一下,沒什麼大不了,又不會真的摔下去,就算摔也是和聞迦汀一起——呸呸呸……
耳邊忽然傳來一道極輕的笑聲,蘇鹽恍然以為是風聲。
還未及反應,一隻寬大修長的手掌從她腦後繞到前面,溫柔地蓋住她的雙眼。
“怕你還看,是不是傻。”
男人磁性的嗓音帶着幾分無奈,和一點被磨得沒了脾氣的認栽。
蘇鹽長卷的眼睫在他溫熱的的掌心裡顫動,似一隻終于被捕獲且找到全新栖息地的高山蝴蝶。
十一層樓高的雲海石崖中,一場人造的海市蜃樓,蘇鹽閉着眼睛淪陷在身側那人虛虛實實的溫柔指引裡,明知此身疑是夢,仍落子無悔豪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