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的十五号,是穆家的家庭日,幾乎雷打不動,哪怕穆真在國外求學那幾年,到了這一天,她也要趕在晚飯之前,給父母打一通問候視頻。
現在她回國了,一家人吃頓飯,就方便多了。
下了班,穆真開車到樓下。
這裡是A大的家屬樓,穆真就是在這長大的,小區已經有些老舊了,淹沒在高樓大廈中間,看着失色,但配套很齊全。
旁邊的水果店正在酬賓,穆真停好車,順手買了一袋青提和蘋果,結賬時,老闆娘熱情和她攀談。
“你是穆教授的女兒吧?一走好幾年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穆真微笑不答,僅限于禮貌,“一共多少錢。”
“一共67,你媽媽總光顧我生意,零頭不要了。”
穆真道謝,掃碼支付後,提着水果上樓。
穆家住中間樓層,四室兩廳一書房,家居裝潢偏舊,是十多年前流行的中式紅木風,深紅色的地闆,壓得屋子暗了一度。
再加上,學者通病,穆憲增喜靜不喜動,除了傍晚可以打開電視看半小時新聞之外,其餘時間,家裡安靜得過分。
進了家門,穆真不自覺放輕腳步,先洗手,然後把水果拎到廚房,“媽,我回來了。”
即便家裡有保姆,但沈慧珍仍然親自弄晚餐,看見女兒回來,她眉眼展開。
“好,你先洗手,咱們馬上開飯,你先去叫你爸。”
穆真返回客廳。
穆理百無聊賴地歪在沙發上,他無聲地指了指書房,穆真去敲門叫穆憲增。
“知道了。”紅木門後,低沉地應了一聲,半天沒人出來。
餐桌上,六菜一湯,熱騰騰上桌,按照每個人的喜好,沈慧珍把菜的位置,又調整了一下,擺好。
過了好一會兒,穆憲增從書房出來,一家人才能提筷。
席間,隻有碗筷磕碰聲,沒人說話,是穆憲增,破天荒開口,問穆真。
“今天經綸怎麼沒過來?”
穆真:“他忙,每天都加班,走不開。”
穆憲增:“那倒是,他現在掌管整個研發中心,肯定要比你忙,但你不能仗着經綸的地位,就享清閑,自己也要多努力,什麼時候都要提升自己。”
“好家夥,每年都能發一篇SCI的人,叫不努力……”穆理吐吐舌頭。
穆憲增瞥了一眼穆理,沒理他,繼續問穆真。
“你那邊新成立的實驗室,進度怎麼樣了?”
穆真:“資金已經就位,實驗環境正在搭建,因為人手有點少,最初版本的台架測試,我預計做得保守一點,先把流程跑起來。”
穆憲增不置可否,“初版測試,是以後每場測試的工作模版,你的決定不要太輕率,經綸是你的上司,也是你的師兄,有問題你要多跟他請教。”
穆真垂眸,沒說話。
空氣安靜了一瞬,桌上的澳梅插瓶,旁逸斜出,在大理石圓桌上,有種孤寂的美感。
“哎呀,工作工作,不要總是把工作挂嘴上,女兒大了,自己心裡有數的。”眼看氣氛變冷,沈慧珍出來打圓場。
帶着幾分關切,她轉而問穆真說。
“女兒啊,你還是一個人租房子住嗎……在國外這些年,經綸一直在等你,好不容易現在回來了,婚房也裝修好了,你們小夫妻應該早點搬過去住嘛。”
穆理偷偷去瞄穆真。
穆真夾了兩口米,神色平靜道:“不急,反正我們習慣分開住了。”
“這叫什麼話!之前你們異地,分開是沒辦法,現在回來了,分開住像什麼樣子!”穆憲增不滿。
沈慧珍也勸女兒,“這麼多年,經綸一心一意等着你,你現在回來了,還是這麼冷冰冰,顯得咱們好像故意耽誤人家似的……”
“媽,”穆理搶白道,“什麼叫故意耽誤他,爸一直提攜孫經綸,連女兒都嫁給他了,他賺大了好嗎,說我姐耽誤他,我看他是一點沒虧待自己!”
穆憲增隻看穆真。
“當初我叫你留校做老師,你幹了幾年不安分,非要跑去做什麼商用發動機,如今成果沒看到,把心倒是玩野了!”
“我姐玩什麼了,她在國外得了那麼多獎,怎麼就叫沒成果了?!”
穆理來一句怼一句。
穆憲增卻當他是空氣,眼睛死盯穆真,音量一再拔高。
“……也就經綸願意包容你。看看你現在,能進動力集團,不知道感謝人家,還要鬧分居?!”
“讓别人知道我穆憲增的女兒忘恩負義,你叫我這張老臉往哪放了!”
穆理看不下去:“能被動力集團挖角,靠的是我姐自己的能力,功勞為什麼要算在孫經綸身上?!”
“是,您的臉面全指着孫經綸……知道的,那您的得意門生,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您的親兒子呢!”
“啪”一聲。
穆憲增的筷子拍在桌上,全家人跟着噤聲。
——
這頓飯,不歡而散。
姐弟兩個一齊下樓取車,穆真沉靜無話,穆理則有點憤憤不平。
“現在好了,孫經綸成受害者,你成白眼狼了,早知道,那些床照就不應該還給他,你現在拿着存儲卡,直接拍桌上,咱爸也不會隻罵你和我了。”
穆真平靜得猶如一個機器:“咱們自己家的事,何必把别人牽扯進來。沒意思。”
有沒有意思,先放一邊,穆理有些不放心:“那你和姐夫……我是說孫經綸,他都出軌被活捉了,你提離婚他還是不肯麼?”
穆真:“我想分,他想和,大家僵在這了。”
“那怎麼辦?”穆理着急。
穆真态度一直淡淡的,“十幾年的關系,又做了一場夫妻,牽扯太多了,想切割哪那麼容易……走一步看一步吧。”
穆理動了動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總覺得自己這個姐姐,活得太冷淡,太體面,太像一個僞人。
開心還是難過,一點情緒波動也沒有,這也是為什麼他能和父母吵翻天,而她卻能置身事外當個旁觀者。
穆理:“……算了,反正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支持你。不離婚,我給姐夫跪地認錯;離呢,我就替你跪列祖列宗。”
春風吹開沉悶。
穆真知道弟弟故意逗他,她也适時捧場,微笑。“又慫又有擔當,你是怎麼做到二者完美結合的。”
“損我,是不是!”穆理心底歎了一口氣,摟上穆真肩頭,“算了,誰讓你是我姐。”
穆家氛圍差,但基因好,姐弟兩個都是盤靓條順的高個子,兩人一起往外走。
不細看還以為是一對合襯情侶。
中途,穆理接了一通電話,話筒位置,正好在穆真頭頂,裡面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嬌柔女聲,不停地問穆理你在哪。
終歸,别人的男朋友,不好霸占太久,等穆理挂掉電話,穆真催他趕緊去約會。
“别讓人家久等。”
“你呢,怎麼回家,送你一程?”
“不用了,我也開車了。”
“那我先走了啊。”
今天穆理開了一輛紅色小跑,很符合他的個性,此刻停在路邊,在暗淡夜色下,依舊招搖。
穆理心事淺,怒過、罵過、抱怨過,上車離開時,人又哼上小曲。
反觀穆真這邊,情況就不太幸運,她的車被堵在最裡面,一輛疊一輛,挪起來好似在玩華容道。
黑燈瞎火,穆真懶得打電話叫人挪車,幹脆把車留在家屬區,她自己走出來。
春夜風暖,一走一過,有種萬物複蘇的味道,穆真沿着街邊燈火,漫無目的走了一會兒。
遇到一把長椅,她坐下來,翻出包裡一小塊蘇打餅幹,是下午同事給的,晚飯沒怎麼吃,現在正好用來填肚子。
撕開包裝,穆真啃着餅幹,萬家燈火的時刻,樓宇輝煌,馬路車流穿梭,好像繁華與她無關,是與世隔絕的空曠寂寥。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引擎轟鳴,從遠處傳來。
穆真應聲擡頭。
一部黑色機車沖了過來,急停在眼前,橡膠摩擦,在柏油地面刹出一道黑印。
穆真眯了眯眼。
散漫路燈下,來人單腳支地,卸掉頭盔,露出一張英氣的臉,深邃帶笑,李哲南像從夜色出走的魅魔,好看是好看,但也有危險的氣質。
“又見面了,姐姐。”李哲南從摩托車上跨下來。
身旁長椅微微一沉,他帶着一陣撲撲塵埃的味道,直接坐在穆真身邊。
穆真下意識往旁邊挪了一下,“你怎麼在這?”
“剛巧路過。”李哲南看了一眼穆真手裡的餅幹,“你沒吃晚飯?”
穆真把最後一口全部送進嘴裡,嚼一嚼,清空嘴巴,反問他,“你呢,這個時間,你不用上班麼?”
李哲南身體前傾,雙肘支在膝蓋上,頭往下埋,“我業績不好,老闆把我開除了。”
他怕自己笑出聲。
穆真不在意,也不懷疑,“确實,你看起來也不是能給别人提供情緒價值的人,這份工作做不下去,那就再找吧。”
李哲南語氣遺憾:“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這麼賺錢的兼職……”
穆真:“你還是學生吧,不好好讀書,幹什麼老想着錢?”
“玩車開銷大。”李哲南擡頭,下巴往前。
樹影扶疏,純黑的車子蟄伏在光影中,有種青春桀骜之感,雖然車款不算太好,但五六萬的價格,對學生來說,确實太貴了。
穆真随口應了一句,“原來你喜歡騎摩托車。”那是開銷大。
喜歡不是裝的,想到什麼做什麼,是少年人特有的脾氣,李哲南起身上車,朝穆真伸手。
“你坐過摩托車麼,這個是治愈系,今晚跑一圈,什麼失眠焦慮狂躁症,不用吃藥,通通幫你治好。”
戴着黑色手套的一隻大掌,在她面前勾了勾。
“上來。”春日裡,李哲南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