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恒素來是人前人後兩幅面孔,他生性有着帝王家的敏感多疑,對外溫和從容,私下狠厲偏執,這一點但凡是他身邊的近臣都深有體會。
他喜歡并享受着别人對他又崇敬又畏懼。尤其随着他年歲漸長,他的這個喜好便越發暴露無遺。但這些在獨孤璟身上都是可以被打破的,就連上輩子久不在京中的謝昀都有所感知,不說是俯首帖耳,也是言聽計從。
天知道獨孤璟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
李景恒二人回館驿時,偏巧遠遠的就看着平日裡腰杆倍直的當朝禦史竟然背了個人回來。
謝昀擡頭一見便慌忙下來施禮,四人回房叙談。
李景恒見謝昀的模樣說道:“瞧你這樣子,想來必是經曆了一番激烈争鬥,兇手何在?”語氣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緒。
謝昀撣撣渾身灰塵,不好意思說讓人走脫了,隻好閉口不言,給裴昭遞去了眼神,示意讓他來說。
裴昭立即會意,答道:“此人身形詭谲,慣會隐介藏形,幾步之内便不見蹤影。”
李景恒瞥了一眼謝昀便看穿他的心思:“沒辦好就說沒辦好,問你話,讓别人替你說什麼?”
謝昀一聽忙辯解道:“也不算全然沒辦好,還是有些線索的,兇手身逾九尺,且似有腿疾,故跛足前行。”
獨孤璟笑道:“巧了,我們探聽到的也是這樣一個人。”
謝昀沒接話,聽他講了夜訪趙廉之事,兩相比對之下頓時有了眉目。
李景恒道:“此人形貌異于常人,形容也都對得上,且三年前失蹤之事疑點頗多。如此說來兇手十有八九就是這位姓王的前刺史了?”
裴昭思索道:“不過據趙長史所講,王刺史身長九尺,而今夜所見,此人遠不止九尺,貿然認定會不會疏于思量?”
謝昀道:“誰說兇手隻有一個了?”
他見衆人望着他都滿面疑惑,随後續道:“若是有個身材短小之人背負在他身上,這樣不就全都說通了?”
裴昭一聽便知:“你是說那個神廟主持?”
“沒錯,這人手勁大的不一般,我猜測必定是他。”
李景恒聽他胡謅打心眼裡來氣:“但凡是猜測就沒有必然的說法,謝少卿平日就是這麼斷案的嗎?”
謝昀不知道他今天又抽得什麼風,李景恒脾氣陰晴不定,他早已習慣。
不過他自己不擅斷案是真的,這些天下來他也發現了,自己真不是這塊材料。自打上任以來遇事不是靠莽就是憑猜,主動接任此職本來就是為了避禍保命,能活着、活的長才是他唯一追求。
至于幹得好壞,李景恒他自己要說沒有一點責任,謝昀是絕對不服的。無論怎麼樣當初也是他點頭授意的,況且朝廷要是有可用之人,哪還用得着拿他這頭破驢當好馬用?
“我認得出來,今晚我拿劍劃傷了他的眼睛,明日一認便知。”
李景恒用輕蔑眼光掃着他:“你以為别人都是沒腿的,專等你去抓不成?”
謝昀被怼得啞口無言。衆人也都看明白了,李景恒隻是想罵人而已。沒人願意出聲,氣氛一度陷入尴尬。
獨孤璟微微一笑道“倘若兇手能暗中蟄伏三年,借鬼神之說煽動造勢,屢屢殺人不肯罷休,這樣的人斷斷不會輕易舍棄的。”還是惡人更懂惡人,獨孤璟的分析沒有一點毛病。
謝昀忽又想起一事,道:“在禅房時我曾見一口箱子,類似于镖局運送貨物的镖箱,不過上面的标記我倒是從沒見過。”說罷他沾着茶水在桌上畫了四個奇怪的字符:頭一個如三山鼎立,第二個形若飛檐,後面的似垂裳而立之人,最末的又如交戟之形。
衆人不禁都湊近來看,不過謝昀憑記憶畫的東西實在太像鬼畫符,也都看不出來什麼。
“有些像是異域的文字,”李景恒仔細看了看說道,“我朝朝貢貿易從前一直由朝廷統管,地方州縣無權與國外互通貨物。近幾年地方權力漸大,地方便可直接對外交易。”
謝昀忙問:“都哪些官員有權隻記得對外交涉?”
“唯有總領州事者。”李景恒眼神冷鋒一般看着謝昀,“這次務必緝拿住兇犯,再有差池,我也不罰你——”
謝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想到李景恒居然如此通情達理,表面疾言厲色實則刀子嘴豆腐心,真是讓人刮目……
“我會讓你官複原職,該幹什麼趁早幹什麼去。”
刮目相看……
謝昀喉結滾動着咽下驚詫。
官複原職,他聽到這個詞時先是心中一動,而後前生記憶又徐徐湧上。官複原職這事可相當糟了,他最怕的就是這個,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想重蹈覆轍,他甯願碌碌無為一生,也不要在功名之下枉死。
謝昀踏着滿地月光疾行。穿過三重月門時忽然駐足。謝昀奇怪的是,今夜回來之後一直沒見過蘇禦,謝昀猛然記起,出門前蘇禦蒼白如紙的面色,他猝然轉身,朝着蘇禦居所而去。
沒想到迎面撞上楚濟,謝昀問道:“怎麼不見蘇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