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昀愕然,他在想,如果是他他會怎麼做。對王琰來說,他本一片赤誠來此赴任,他曾是滁州百姓頭頂青天,開倉濟民、肅清吏治,樁樁件件皆無愧‘父母官’三字。
可恨赤泉毀容、暴民逼殺,竟讓皓月之志堕為陰毒之計。但他若真死在那夜懸崖之下,雖不負本心,後世又會有誰記得他?要是他遭受過這些事,興許也想報複個痛快。
謝昀眸色一暗:“那你可還記得那商戍令為何賜給你了?這東西在你手裡唯一的用處就是助你殘害無辜的,那些失蹤的新娘,不出意外的話是早就漂洋過海,販往異鄉了吧。”
眼前的人沒有否認。他恨百姓愚昧,便借鬼神操控人心;恨官吏腐敗,便大肆斂财,卻在渾然不覺之中與自己憎惡的人早已是同路人了。
“是這幫人欠了我的,我找他們拿回來又有什麼錯?”
“你二人愚弄百姓,屠戮官吏又販賣活人,樁樁件件哪個冤了你?要是你沒錯,他們又何其無辜!”
不是所有的罪過都能拿複仇做幌子的。
謝昀轉身離開囚牢,身後卻傳來一陣嘶啞的長笑,笑聲冗長透着悲涼,又像是帶着解脫的痛快,不禁使謝昀心裡莫名覺得是一直期盼着将一切說出來的,當真相揭曉的刹那,罪孽無所遁形,沉冤終得昭雪,心才真正塵埃落定。
謝昀折騰一晚,回來時裴昭房間的燈還亮着。
謝昀解了外氅,“裴大人這麼晚還不睡?”
裴昭眉間緊蹙,嘩啦啦翻着手裡的卷宗,正在桌前挑燈端坐,看着是他來了擡頭道:“你來看看這個。”說着遞過一卷。
謝昀接過翻了翻,書頁泛黃的政績記載,那上面還留着王琰早年批注的朱砂痕迹,卻極為刺目。
裴昭又問:“你可問出什麼來了?”
謝昀打開自己寫的筆錄給他看,裴昭看着他狂狷潦草的字迹略顯遲疑,說了句:“真是字如其人。”
謝昀笑道:“對付看吧。”
裴昭看了許久歎道:“惡事已成,本心難守。”
“那依裴大人看,何為本心呢?”
裴昭稍加思索便答說:“為人者辨是非,為官者識忠奸,為臣者敢谏诤。”
謝昀懶散地垂着眼沒看他,隻是故作配合地點了下頭。這話說得倒是漂亮,誰知道他心裡怎麼想,這種話即便現在守得住,朝堂上混迹多年以後也難保不會抛諸腦後了。
隻不過他這個人天生一副剛正不阿大義凜然的樣子,謝昀上輩子不到死也不知道會看錯他。
“你在想什麼?”
謝昀從思緒回過神來,看他一直打量自己,輕飄飄說了一句:“沒事,但願裴大人能不忘初衷。”
裴昭認真想了一下,沒從這話裡聽出個什麼意思來,轉而說道:“此案到此,也算給全州百姓一個交代。”
“裴大人是覺得應該結案了?”
裴昭望着他半含笑意的神情不置可否,卻反問他:“你想怎麼樣?”
“我是覺得,一州刺史遭人誣陷,引發百姓嘩變,不僅聲譽受損,還在一夜之間被毀去容貌,幾近輕生,這事細想想不是太蹊跷了嗎?”
他借着踱步思索着:“民間百姓偶爾傳些迷信之事本也無可厚非,但此次謠言傳播之迅猛,速度之快,絕非尋常。”
裴昭看着他認真思索的神情,眼底皆微微一動,面上還一如往常說道:“說下去。”
“而且,單單因為這些謠言就引發百姓聚集暴亂,更是極為罕見之事。”謝昀續道:“這種情形稍有不慎便會觸犯律法,要治罪的,誰又會輕易冒此險呢?”
裴昭不做評價:“依你看如何?”
“依我看,這背後必定有人在暗中煽風點火,甚至逼迫百姓為之,絕非百姓自發之舉。”他思忖道:“有此動機的人要麼是和他有仇,要麼就是為了得利……”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謝昀瞧他一言不發,忍不住問。
裴昭叫他過來,将手中卷宗翻至早已折好的一頁,又順勢讓謝昀坐到自己身邊來。“你再看看這個。”
這頁是在寫前刺史在任時處理的一樁舊案子。鄉紳陳氏在當地勢力不小頗有名望,仗着家中土地廣袤又頗有錢财,常以權勢壓人。可這戶人家橫行霸道慣了,以往官府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自打王琰上任以後,這陳氏再犯卻屢屢遭到懲戒,後又因搶占民田杖責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