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已是子時,謝九州離開時失魂落魄的,連方向都險些弄錯。路上灑滿月光,淩雲渚陪他慢慢走,兩人都沒說話。
想來也能理解,厭惡背後的原因被揭開,誰都不會心緒甯靜。若是沒人說,以劍照霜的性子,定會瞞下一輩子。
今晚是個良夜,勺影居明星盈盈,燈打出七束顔色各異的光,與高處的北鬥七宮遙遙相望。淩雲渚停下腳步:“很晚了,明日還得早起呢,去睡吧。”
謝九州低低應了一聲,往那辰星寥落之地走去,正當那抹背影正要隐入黑夜時,身後陡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阿域!”
謝九州緩緩回頭:“還有事嗎?師尊。”
淩雲渚卡了下殼,連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非要叫這一聲。那個身影孤寂,沉默,像拍浪卷石的潮汐,懸音半停,若是不加阻攔,便要溺斃在大潮裡。
“這件事,錯不在你。”淩雲渚頓了頓,“和你說這些,也不是為了引你内疚,隻是覺得,你有權知道一切。”
謝九州微微擡頭,隔岸的燈光落在眼底,倒映出一層水沫,像舊月雲箋裡染下的濕暈。他沉默着,平靜又淡漠。
“當年,你母親拼勁最後一絲力氣,送你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傳遞她的死亡,而是讓你繼承她的生命,所以——”淩雲渚摸摸他腦袋,“别沉溺太久,不論如何,師尊都在。”
謝九州低低“嗯”了一聲。
淩雲渚自诩不太會安慰人,将人送回去後心口也悶悶的。勺影居小路蜿蜒,沿着長河走,能聽見樹葉摩挲的沙沙聲。他剛轉出拐角,視線一頓。
河岸邊,靜靜站着一個人影,赤色緊衣幾乎與面前的火焰融為一體。劍照霜背對着這邊,似乎沒察覺淩雲渚的靠近,她低着頭,右臂微擡,不知拿着什麼東西,盯着掌心發愣,連火快燒到衣角都沒察覺。
淩雲渚在不遠處停下腳步,聽得那人道:“來都來了,不用裝作看不見。”
夜晚總是好的,月光能将一切隐匿起來。劍照霜不似白日那般咄咄逼人,嗓音透着漠然的平靜。
“路過,沒想到劍宗主也在。”淩雲渚慢吞吞上前,“這是在做什麼?”
“燒點東西。”
雖說如此,她周圍卻什麼都沒擺,連手上唯一的東西,都緊緊攥着,不肯丢進火裡。
“那個……”淩雲渚沒話找話,“是,燒給親友嗎?”
劍照霜“嗯”了一聲,仍一動不動地盯着火苗。她掌心攏得很緊,叫人看不清手裡的東西,像懷念,也像眷戀。
淩雲渚快尴尬到窒息的前一刻,她總算開了口。
“是一位故人,你剛剛見過的。”
“劍連枝?”淩雲渚下意識道。
能引她這般牽腸挂肚,甚至在半夜燒火惦念,除了相伴而大的姐姐,實在想不到旁人。
誰知劍照霜搖搖頭:“不是她。”
她将手心攤開,擺在中間。那竟是兩條一模一樣的紅繩,街邊小巷随處能見的那種,常被寓意永結同心,天長地久。歲月長河流過,将線頭沖得泛黃,仔細看還能瞧見上頭沾染的血迹,但仍被保存得很好。
看久了,還有點眼熟。
淩雲渚盯了一會兒,心念一動:“裴玉箫?”
識海的回憶總帶點模糊,但這對紅繩,卻劃出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嗯。”劍照霜淡淡道,“是他和阿昀的。”
“原來你都知道啊……”淩雲渚正暗自想着自己在識海有沒有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驟然驚覺,“等等——你說這是……”
衆所周知,東西是燒給死人的,這意味着……
劍照霜的沉默無疑是默認,淩雲渚放輕聲音:“節哀。”
頓了頓,他還是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二十多年了吧,記不清了。”劍照霜道,“成親那天,裴家來了人。阿昀被活活打死,屍身一路拖着到的喜堂。裴玉箫被帶了回去,關在房裡絕食七天,等裴家人同意他看一眼阿昀,這才松口。”
淩雲渚像被鎖住了喉嚨,一句話都憋不出來。又或許是劍照霜的言語太過平淡,讓他覺得在這種時刻,什麼話都顯得蒼白無力,最終也隻硬邦邦道:“然後呢?”
“臉朝地拖了一路,能好看到哪裡去。裴玉箫隻瞥了一眼,就當場暈過去了。”劍照霜淡聲道,“回去後把自己悶在房裡,誰來也不見,整日抓着兩根紅繩自言自語,沒兩天上吊自缢了。”
她講得越是輕飄飄,落到耳中便越是沉重。淩雲渚愣愣盯着那赤焰,視線虛焦,模糊地“啊”了一聲。
“所以,我還挺感謝你的。”劍照霜松手,将紅繩往前一丢。
火星像被驚擾的飛蛾,四下竄動。細密的絲線蜷起,褪成暗紅,又泛起焦黑,逐漸化為一縷青煙。它們在火焰中共舞,相擁,同赴深淵,像兩顆貼近的心髒融為一體,被熾烈的橙紅吞沒。
劍照霜站在旁邊,眸光被折射,很快地亮了一瞬。她一揮衣袖,火焰熄滅,唯餘一地殘灰。又過了一會兒,連殘灰都被吹走了。
模糊的聲音順着風傳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