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更,驟雨初歇的将軍府驟然響起喪鐘。
青磚石瓦上殘雨猶滴,正廳素白燈籠已然高懸——那位養在深閨的沈家小姐,終究沒能熬過及笄之期的命劫。
雕花銅鏡映出靈床上少女蒼白的容顔,鴉青色長發蜿蜒在織金枕間,宛若一幅暈染開的水墨丹青。
日前及笄宴上,她裹着銀狐裘出現在衆人面前時,滿座賓客都在暗歎,這養在藥罐裡的多病西施,竟真教沈府用百年人參吊過了及笄年。
刺骨湖水漫過口鼻時,晴方竟覺出幾分解脫。
月白廣袖如凋零的花瓣在墨色湖水中舒展,肺腑間翻湧的卻不是池水,而是自幼年便附骨入深的湯藥苦味。
魂體脫離軀殼的刹那,晴方看見自己腕間那串從不離身的佛珠泛起幽光。
将軍府飛檐鬥拱在視野中急速坍縮,魂魄似被無形絲線牽引,穿過九重宮牆直墜向皇城深處。
待五感重聚時,黴濕氣息萦繞鼻端。
晴方緩緩睜開眼,破敗卻依舊描着蟠龍紋的屋頂在頭頂盤旋,月光透過殘破窗紙在地上投出床上身影的光斑。
晴方意識尚未清醒,卻聽見身側有個婦人聲的驚叫:“娘娘!娘娘!公主殿下醒了!”
還未等晴方弄清楚眼前究竟是個何種境況,便被一個飛來的身影給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那身影着妃裝,顔色暗沉,款式陳舊,布料也失去了曾經的光澤,淚水不受控制地從她臉上滑落,可那眉眼間的神韻,依舊能讓人窺探到她年輕時的風華絕代。
晴方滿臉盡是茫然之色,呆呆地望着眼前情緒格外激動的女子。
她雙唇輕顫,嗫嚅了好幾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剛要開口,卻猛地被女子急切的話語給打斷。
“柔兒,母妃就知道,你是大大的福星,縱使沉睡了十年,但是福星就是福星,總是會醒的!”女子邊說着,眼眶愈發泛紅,雙手緊緊攥着帕子,聲音都帶上了幾分難以抑制的顫抖。
等到女子在擦拭眼淚時,晴方才好不容易能夠說出句話來,她愣愣擡手指着自己,困惑問道:“柔兒?”
她雖然從前在将軍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但眼前這名女子自稱母妃,恐怕是皇家妃嫔,既在這宮中,那大概率是在某些宴席上見過自己的,可她怎麼口口聲聲喚自己“柔兒”?
女子輕輕颔首,神色自然,絲毫沒察覺到有任何異樣。
她擡手抹去眼淚轉瞬之間,便笑意盈盈,那笑容裡滿是慈愛,說道:“我的兒,母妃都明白,你才剛醒,腦子還迷糊着,一時間記不起自己的身份。”
她一邊說着,一邊伸手輕輕撫上晴方的發絲,動作輕柔非常,眼中的溫柔似要溢出來,她接着開口:“沒關系,母妃告訴你。”
“你是大康九公主姬柔,母妃唯一的女兒,從前欽天監可是在母妃懷你時算出你命格不凡,乃是我大康福星!”女子越說越起勁兒,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然而,聽着這番話的晴方,心裡卻泛起恐慌,她緊咬下唇,不自覺往後縮了縮。
晴方是知道九公主姬柔其人的。
傳聞中九公主降生之日天有異象,皇帝大喜過望揮手宴飲了群臣,并且将本來隻是小小嫔位的其生母劉氏升位淑妃。
可早在十年前,皇宮就已經傳出噩耗,五歲的九公主在與皇帝一起避暑時在行宮身染惡疾不幸離世。
消息傳回皇宮,九公主的生母劉氏,聽聞愛女夭折,如遭雷擊。悲傷過度,成了瘋子被關進冷宮修養。
晴方的視線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劉氏身上,她想要開口解釋些什麼,卻突然被劉氏帶着銅鏡逼近。
劉氏雙手捧着銅鏡,臉上挂着癡癡的笑,那笑容裡藏着說不出的眷戀與執拗:“柔兒,你快瞧瞧。”
話說一半,她像是才發現銅鏡上落滿了灰,神色瞬間變得慌張起來,急忙沖一旁候着的嬷嬷尖聲喊道:“趕緊把這鏡子擦幹淨!”
嬷嬷忙不疊地應着,匆匆拿帕子仔細擦拭。
劉氏一把奪過擦淨的銅鏡,再度舉到晴方面前,眼神溫柔得近乎虔誠,聲音微微發顫,滿是自傲:“柔兒你瞧瞧,咱們母女倆長得多像,這眉眼、這輪廓,你的模樣随母妃,多好看啊。”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晴方的瞳孔驟然收縮,鏡中人竟然已非自己本來的面容!
将軍府的沈晴方長得是一副多病西施柳絮身,而眼前鏡中的公主姬柔雖然眉眼間與她有七分相似,卻仿佛截然相反的鏡面,充滿了活力。
暮秋夜風裹挾着潮濕黴味拂過晴方單薄的脊背,她忽然想起方士當年留下的谒語:“命犯貪狼,魂歸紫微。”
晴方愣愣撫上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容,她喃喃道:“難道,這就是命數嗎?”
她以病弱之身犯命劫注定死在及笄年,卻在死後重生到了早已經病逝的九公主姬柔身上,還真應了那年不請自來的方士之語。
晴方滿心思緒如亂麻般纏繞,整個人深深陷入自己的思量中無法自拔,可身旁的劉氏卻是截然不同的狀态,她的眼眸中閃爍着激動的光芒,臉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欣喜。
幾乎是用喊的,她朝着一旁候着的嬷嬷急切吩咐道,“趕緊去,把這天大的喜訊傳給陛下!就說咱們心心念念的柔兒,她醒過來啦!讓陛下快點過來,接我們母女團聚!”
“是!”嬷嬷連忙應下,抹了把汗便步履匆匆往外趕。
晴方暗歎,這劉氏果真是瘋了。
眼下正值三更天,皇帝要麼歇在某位妃嫔的宮中,要麼正在養心殿批閱奏折。在這時候貿然前去驚擾,稍有不慎便會觸怒龍顔,招來聖上的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