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過得去。
十點,是常規洗澡的時間。
用坐式防滑闆,一點點把自己移到有扶手,帶滾輪的洗澡椅上。脫衣、沖水、擦幹、換衣,一套流程比常人慢好幾倍。他做得很小心,因為如果她不小心,代價可能是深夜進急診。緊湊的日程安排和難得規律的生活都會被摧毀。
十二點,謝丞禮關了燈,把輪椅停在床邊,撐着床墊坐上去,腿被他無所謂地擡起來,擺好角度,最後蓋上被子。
屋裡一片安靜。
他倚在床頭盯着天花闆,良久沒動。手機放在枕邊,他沒看微信,也沒看文件。
直到淩晨,他才閉眼。
溫爾睡不着,在房間裡坐着發呆。她把泡腳桶搬到梳妝台前邊卸妝邊放松,擦掉眼線的時候,忽然想起那年車禍後,她收到消息那天是巴黎的淩晨三點,她剛結束通宵趕稿,突然接到溫辭的電話。她聽了兩句就站起來,手抖得厲害,差點把費勁轉運到巴黎的泡腳桶踩裂了。
第二天發了一堆郵件推掉所有課,買了機票回國。落地當天,她連行李都沒回家放,直接打車去了謝家老宅。結果隻有謝奶奶接待了她,說:“爾爾,你叔叔阿姨帶着丞禮去瑞士康複了,你暫時見不到他了。”
她坐在沙發上喝着謝奶奶泡的茶,什麼都沒說,隻是輕輕點頭。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喜歡一個人,但被整個世界攔在外面,是種什麼樣的無力。
從謝家出來時,天正下雨。她回頭看了一眼,偌大的别墅花園安靜無聲。那年二十歲,撐着傘在門口站了很久,最後還是走了。
晚上十點多,溫爾在廚房洗杯子,客廳的手機響了一下,是溫辭發來的消息。
【睡了嗎。】
她擦幹手,走過去拿手機,回了個字:【沒。】
對面很快打來視頻通話。
“還不睡?”溫辭穿的西裝革履,但發型有點亂,看上去很累。
“剛洗完杯子。”她靠在沙發上,“你怎麼也沒睡?”
“剛開完一場視頻會。”溫辭聲音裡還帶點疲憊,“在設計部還适應嗎?”
“挺好的。”她頓了頓,又說,“今天做了兩套面料配色表,還被黃姐拉去看了打闆樣衣。”
“不錯啊。”溫辭語氣放輕了一點,“我就說你肯定沒問題。”
“嗯?黃鼠狼拜年?”
溫辭痛心疾首:“你有沒有良心啊?”
她偷笑,輕哼一聲,屋裡很安靜。
溫辭那頭沉默了一下,低聲開口:“你今天是不是去過三十八樓?”
“嗯,送圖稿。”
“見到了?”
“沒有。江嶼接的稿。”
她本來想就這樣帶過去,但手機裡沉默了一會兒,溫辭又說:“我跟你說過,他現在可能不太擅長面對你。”
溫爾沒回應。
半晌,她才開口,聲音很輕很輕:“哥,你知道嗎,從他出事到現在,快四年了,他一次都沒有主動聯系過我。”
溫辭安靜了好幾秒,在他們的對話中,隻有溫爾難過的時候,會叫他哥。上次叫哥,還是媽媽去世之後,溫爾抱着自己一邊哭一邊喊哥。
“我知道。”
“就算是那時候,他哪怕發一句‘我還活着’,我都會覺得,好像沒那麼糟。”她說着,像是在努力控制什麼,“可他什麼都沒說,就像……就像我根本不該知道。退一萬步講,我跟他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關系吧?”
溫辭歎了口氣:“他不是想把你推開。”
“可他确實推開了。”她語氣平平,沒有怨氣,隻是很久壓着的那口氣終于找了個出口,“我一個電話都打不進去,每一條消息都石沉大海。我連靠近都不被允許。他真的,好過分。”
溫辭沉默良久,想起來幾年前他進了病房看到謝丞禮的模樣,歎了口氣:“他怕你看到他那樣,會難受。”
“我難不難受,是不是應該我自己決定?”她輕聲問。
對面沒回應。
“我隻是想見他。”她眼睛盯着窗外的夜色,聲音一寸寸低下去,“可我連說一句‘你還好嗎’的機會都沒有。”
屋子裡隻有冰箱輕微的運作聲,夜色籠在玻璃外,一切都像被按了靜音。
溫辭的聲音過了好久才重新響起:“我那時候也攔過你,生哥的氣嗎?”
溫爾沒說話。
“是因為他那時候……真的連命都快沒了。他一開始醒不過來,後來整個人都不像個人。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自己還有沒有辦法動腿。他的這個傷你可能也有了解,大小便失禁是真的折磨人。他那樣的人,大小便都要假手他人,你可想而知他當時的狀況。”
“……”
“哥不是想給他找借口。隻是想你别太怪他。你們兩個······”溫辭頓了頓,“都不容易。”
溫爾咬着牙,一句“我知道”憋在嘴邊,最後還是沒說出來。
她擡頭看着天花闆,眼眶有點發脹。
溫辭像是知道她的情緒,也沒再多說什麼。
“早點睡,别想太多。”他語氣輕下來,“謝丞禮不是你記憶裡的樣子,但也沒變成别的什麼人。過幾天就見到了,你的項目要跟他對接的。”
“嗯,我知道了。”
挂斷通話後,溫爾坐在沙發上沒有動。
她腦子裡一團亂,亂到連喝口水都沒力氣。
她想起當年坐在謝家老宅沙發上時的自己,手裡捧着謝奶奶親手泡的茶,端着那杯茶坐了快兩個小時都沒喝一口,隻是想着門會不會忽然開,謝丞禮會不會推着輪椅出來。
他沒有。
後來她站起身告辭,謝奶奶拉着她的手說:“好孩子,等丞禮狀态好了,奶奶一定叫他去見你。”
她禮貌地點頭,走出那個大宅時,背脊都還是僵直的。
但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她回家的路上,哭了三十分鐘,到了傍晚眼睛都睜不開了。
她一直沒等來他聯系她。
哪怕隻是一句:“你不用來看我。”
那年她二十歲,如今她二十三歲,院子的桂花開了又凋謝三次,謝丞禮從來沒真的給過她哪怕一丁點主動靠近的機會。
她真的生氣。
所以現在再見時,她才那樣克制,甚至連一眼都不肯多看。
不是冷淡,是怕自己一旦再跨一步,就又會站在原地,等一個隻想着推開自己的人。
她低頭看着手邊的圖稿,落款那一頁有她自己的手寫簽名,旁邊空着的地方,被她寫上了四個字:
“走自己的路。”
那是謝丞禮昨天對她說的。
她看着那幾個字,嘴角輕輕動了動。
她可以自己走自己的路了,不是那個需要被保護的妹妹了,也不是那個站在謝家門口傻傻等人的傻子了。
最後努力一次。如果他依然要拒絕的話,那她也可以不回頭。
窗外有風吹過,樓下依舊霓虹閃爍,車水馬龍。
她關了電腦,倒了杯水,準備睡覺。睡前洗完臉,她站在鏡子前看着自己,水光溢在眼角折射出房間暖黃色細碎的光,眼角有點紅。
就這樣吧。
—
遠在城西另一頭的謝丞禮,因為失眠,此時正在陽台上做肩部力量訓練。
一套十公斤的啞鈴被他固定在特制的支架上,滑輪緩慢帶動他的手臂。左肩反應不太敏銳,他隻能靠右臂用力拉動。
汗珠沿着他脖子滑下,滴進衣領裡。
一組做完,他喘了口氣。
江嶼把今天的資料放在客廳桌上,順便送了兩盒常用止痛貼。
“謝總,這個月你已經連續十天都做了肩部訓練,要不要緩一緩?”
“不用。”
江嶼沒再勸,臨走前問了句:“你要不要看看溫小姐那份圖稿?”
謝丞禮低頭,拿毛巾擦掉額頭的汗:“她已經送來了?”
“下午就送上來了。”
謝丞禮沒說話。他撐着扶手,從陽台回到客廳,拎起那本圖稿翻開。
第一頁就看到了她的筆迹。他盯了幾秒,手指在那行字上摩挲兩下,輕輕翻了過去。第五頁右下角,寫着一句話:
“适配坐姿狀态的後背線裁剪。”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停在圖稿邊沿,沒有翻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