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靜得隻能聽見鐘表秒針輕輕跳動的聲音。溫爾将檔案袋整整齊齊放到茶幾上,沒有再看謝丞禮一眼,繞過沙發走去廚房。
不是想照顧他,她隻是想找點事做,不讓自己站在原地太難堪。在廚房櫃子裡找了一圈,隻看見清洗過但未晾幹的玻璃杯。她擡手扭開水龍頭,洗淨,又在瀝水架上找出茶葉罐。
沒多想,溫爾選了那罐焙火香最淡的茶葉,用水燙杯後沖了一杯,穩穩地端回房間。
謝丞禮還是坐在原位,輪椅重新扶正,但姿勢沒有完全放松。背略佝偻着,手臂自然垂下,掌心朝下垂着,放在自己的腿上,眼神低落。
她走到他身邊,輕輕把杯子放在他膝邊的小幾上,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你别走。”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重,卻在這沉默的空氣裡像一道雷鳴。
溫爾停了停,沒有轉頭。
她聽見他說:“那天是我不對,不該在會議室跟你那麼說話。讓你傷心了。”
他語氣很平淡,像是陳述。
“我也有錯。”她的回答也很平淡,但不穩的聲音還是讓她露了怯。
謝丞禮低頭,喉結動了動,沒有再開口。
水蒸氣在他身邊輕輕暈開,氤氲的熱氣和茶香味繞在他身前。窗外風吹着初冬的夜色翻動,沙發邊上的地燈映着他鬓角的發線,肩頭依舊是濕的,像還沉溺在那場崩塌。
溫爾的手指在掌心攥了攥,看着眼前人的可憐模樣,還是不可避免的心軟了。最終轉過身,從小幾上抽了幾張紙走到他身邊,輕輕地給他擦了擦臉側的汗。然後又去擦濕透的後頸。謝丞禮身子猛地僵了下,像是沒預料到這個舉動,忙伸手去拿溫爾手中的紙巾,低聲說:“我自己來。”
“你胳膊還能擡起來?”她看着他,語氣不再咄咄逼人,但還是讓他啞口無言。
他确實擡不起來。
謝丞禮沒再說話,任她拿着紙巾從他後頸一路按到鎖骨。溫爾其實腦子裡什麼也沒想,認真地隻想讓眼前這人的汗水快點被擦幹,别再受風感冒了。他的背還是很寬,但瘦了很多,骨架下面藏不住肌肉的流失,肩胛骨輪廓都透出衣料,右邊肩頭紫紅一片。覆蓋在肩胛骨上,宛如一隻有一半顔色的蝴蝶。溫爾看的心疼,動作更輕了些。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她低聲問。“肩頭疼嗎?”
謝丞禮本想說“不疼”,但喉頭啞了下去。他覺得,這時候再說謊已經沒有意義。她已經什麼都看見了。
“有點。”他說,“摔的時候肩膀先着地的。”
他其實也想知道,他現在開口說了疼,她會怎麼做。會像對待林叙那樣嗎?
她“嗯”了一聲,沒再問。
謝丞禮的面色微不可查地低落下去,想伸手去摸一摸傷口,但右肩一抽,整條胳膊都擡不起來,還微微地顫抖着。
溫爾眼明手快,直接握住他手肘,把他作亂的手按了下去。這一瞬,兩人靠得很近。
她低頭時呼吸拂過他臉頰,謝丞禮聞見她身上淡淡的茶香混着玫瑰花香,她還是喜歡疊着用香水。洗衣液和護手霜混在一起的味道,清新幹淨得像是和他滿身潮濕、腐臭悶腥的失控世界隔着一道線。
他忍不住輕聲叫出好幾年沒再教過的名字:“爾爾。”
溫爾沒動,久違地聽到這兩個字,眼睛有點熱,聲音有點哽咽,問:“怎麼了?”
“你……”他頓了一下,側頭避開她目光,“還沒說原諒我。”謝丞禮閉了閉眼,像是想歎氣,又像是放棄掙紮。
溫爾起身,把手邊的紙團攥在手裡,扔去一邊的垃圾桶。她走到茶幾邊,路過那杯漸漸冷下來的茶,忽然覺得整個人也冷了下來。剛才扶起他時,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真實體溫。
不是常人那種熱,而是一種被汗水和藥物壓制後的虛冷。皮膚是涼的,脊背是僵硬的,手臂的重量靠她一隻手幾乎就能托住。
三年前她不是沒想過他變成很虛弱的模樣。隻是她沒想到,會是這樣難過。
沒想到,謝丞禮這樣的人,這樣在她的世界裡,可以滿足她一切要求,無所不能的人。會有一天連摔倒了也不叫人,連失禁的痕迹,也要自己默默承受。更沒想到,摔在地上撐不起來的人,見到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來了啊。”
這和她去康複中心做志願者不一樣,和她采訪那些殘障志願者不一樣,和她幫助林叙那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不一樣。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傲慢和高高在上。她自以為自己的周全,全部是建立在那些人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上。
但是看到自己喜歡的人這樣脆弱和無助,她是這樣方寸大亂。
她站在小幾邊,背對着謝丞禮,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又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猶豫的樣子。
屋裡很靜,牆上的鐘敲了十一下。
謝丞禮靜靜地坐在那,雙手搭在腿上,指尖蜷了一點。剛才的力氣幾乎全耗在撐地和轉移上,此刻他連再坐正一點都不太容易。
但他還是坐得很直,他想,如果此刻再摔一次,是不是能利用她的心軟,得到原諒。
溫爾聽見他呼吸微重,但沒再看他。她走去謝丞禮的輪椅邊,從地上拾起剛才扶着人坐回輪椅蹭掉的針織外套,走過去,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抖開,輕輕搭到他肩上,似乎是怕輪椅上的人一身汗吹了風着涼。
謝丞禮本能地伸手要接,指尖落在她手腕邊緣,被她拂開。她動作很穩,彎腰攏了攏外套,把他整個後背罩緊。
她沒有幫林叙披上外套,謝丞禮出神地想着。
溫爾看到他垂下的眼睫,頓了頓:“我不氣了。你以後記得鎖門,敞着大門很危險。黃姐讓我來送文件,給你放那了。”
他一怔,反應了兩秒才明白她原諒了那天他的那些難聽的話:“好。”
溫爾把文件放到茶幾上,整了整封面,然後轉身去門口。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也沒有說再見。
他開不了口叫她,但在溫爾手握門把的那一刻,她還是回頭了,目光落在他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上,淡淡地說了一句:“茶别喝了,涼了。”
說完,轉身離開。門關上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溫爾離開的背影狼狽極了,幾乎是在轉身的瞬間,淚如雨下。她不明白,這個世界怎麼可以如此不公平,憑什麼謝丞禮這麼好的人要遭受這些苦難。
謝丞禮安靜地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手指還搭在膝上,慢慢收緊。他盯着被她碰過的位置,像是還能殘留一點她的體溫。
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摔下來會是什麼樣子,不是沒想過如果她看見,會怎麼樣。可真正發生時,他第一反應不是難堪,也不是藏。居然是想讓她,靠近一點。哪怕隻是幾分鐘,哪怕她不說一句話。
他忽然想起剛才摔倒在地的那幾分鐘,天花闆冷白的燈光照着他,他汗滴往下流,背抵着冰冷的地闆,一點都動不了。
他想,以前,自己可以站在樹下接住像個小皮猴一樣學爬樹的溫爾。
他忍着肩上的疼痛推動輪椅湊近了溫爾泡的茶,一口氣喝下,然後轉動輪椅取了幹淨的衣物,去往浴室處理溫爾給他體面下藏着的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