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之後,零下的溫度裹挾着雨霧落在城市的每一寸角落,地鐵站因為濕滑鋪上了地毯。人群裹着大衣匆匆而行,冷空氣讓早上的咖啡店都少了幾個排隊的身影。
冬殘奧項目進入最後整合期,成衣版型、定稿色卡、模特試穿排期一一歸檔,溫爾的工作節奏密不透風,溫辭認真地建議她學個管理,他好去完成自己戛然而止的音樂夢想。被溫爾同情地看了一眼回複:“五音不全的人還是幹點自己擅長的事吧。”
節日期間的熱鬧被按下暫停,她重新回到樣衣室、展陳組、會議室之間穿梭,手頭的文件夾一摞一摞高起,有時候從早到晚連一杯熱水都顧不上喝。冰美式放溫之後她也就沒勇氣再送進嘴裡,在忙碌裡知道了該往哪裡去,就不應該再猶疑。
快銷品牌的展陳計劃同步推進,她每日處理的大多是收尾文件:模特身形修訂稿、宣傳海報底圖建議、輔助展櫃材質比對……她看得認真,批注清晰,每個細節都盡全力以赴。
偶爾也會收到來自淩瑞那邊的郵件,大多是流程節點的确認。發件人署名始終是“謝丞禮”,他沒再全權委托給江嶼。
不過沒有多餘的稱謂,也沒有任何私人問候,隻是一貫冷靜克制的工作作風。
可謝丞禮總是在第一時間回複她的郵件。
不拖延,不忽視,一字一句都有回應。哪怕隻是一項「展櫃燈光建議比對表」的文件,他也會在二十分鐘内回傳帶批注的PDF,哪怕淩瑞在高新區的高端商場正要落地,根本不應該他來插手這些小項目細節。
他的批注一如既往地簡潔精确,每一條都恰到好處。他甚至會留意到她在文檔中統一格式時的小習慣:頁邊距2cm,文件命名清楚到“2025Q1-(輔助結構-溫)”。
溫爾隻是偶爾睡前,會擺弄幾下放在床頭的那顆閃亮的帕拉伊巴。
有時候深夜忙完一輪修改,溫爾無聊打開手帳,花了一隻嬌氣的貓咪。
在貓咪旁邊寫:
“冬殘奧倒計時:58天。”
桌上還有那張她元旦前畫完的紙邊,紅筆圈着“開幕式”那一欄,時間定得很清楚。
溫爾小心翼翼地把期待藏在生活裡,藏在毫無波瀾的每一頁紙上。
——
謝丞禮的生活在元旦後恢複如常。
會簽得推進,項目統籌得安排。但回複了德國團隊那邊的郵件後,他就鮮少出現在公共場合,小的會議基本由江嶼代行,隻保留核心管理人員的每周例會。所有其他的露面,都隻通過文檔與決策,以及線上視頻會議。倒是沒有之前那麼忙了,他在漸漸放下公司的進度養好身體準備手術。
試點評估還在進行中,項目聯絡方Dr. Karl團隊的回信語氣一貫簡潔:“我們已經收到您的資料,感謝您提交詳實的身體評估與康複訓練記錄,評估結果預計将在三周内完成。”
這段時間,他沒有再催促,也沒有提額外要求。讓江嶼安排好專業翻譯與文檔備份,靜候消息。
他不習慣等待。但這一次,他隻能等。
沒去公司的時間,謝丞禮坐在書房的桌邊,重新翻閱那幾份有關神經功能重建的論文資料,桌面還攤着一本《脊髓神經接口研究》。他的手指在書頁上摩挲,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溫爾發來的項目确認郵件,他看得比任何一封都認真。她總是把附件命名得很整潔,每一封郵件最後都會加上一句“如有遺漏,請及時告知”。
他一遍遍讀,讀到最後的句号前那一行都快背下來。然後一遍遍回放和溫爾的每一次見面和接觸,聊以慰藉。
送出項鍊後的這段時間,他總覺得自己實在是對不起溫爾,他的懦弱何嘗不是同樣在磋磨溫爾寶貴的青春。
——
深夜,溫爾洗完澡坐在窗前,泡了杯安神茶。
手帳攤在腿上,記錄的是第二輪試穿模特反饋。她一邊用水筆标記一邊走神,手邊那杯熱茶溫度剛好,她放下筆,看了一眼桌角的便簽。
那張便簽上寫着:
“事緩則圓。”
她寫的時候用了很輕的筆觸,像是不願給自己加重心情。那是她這段時間反複提醒自己的一句話。畢竟還是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她想謝丞禮了。
想起那晚的帕拉伊巴項鍊,他為她扣住項鍊時手指擦過她頸間皮膚時那一瞬微涼的觸感,想起他低聲說出那句:
“我怕你會後悔。”
怕她因為他的殘疾而後悔。
怕她把自己困在無盡瑣碎與病痛裡。怕她将來受了委屈但礙于道德都不肯說,隻在心裡藏着。
溫爾理解他,但更心疼他。
所以她現在不逼他了。她隻是在他不會覺得難堪的位置,陪着。等着。他回頭的那一刻,她會在。
——
周五下午溫爾臨時加完一場春季快銷支線的試穿會,出來時已經四點過。
她沒有回溫氏,而是順着文創園的長廊往街口走,想着順路找個地方坐一會兒。節後工作恢複得太快,連午飯都是邊改圖邊吃的外賣,胃裡空落落的。
街角那家常去的咖啡館人滿為患,她便往斜對面書店走去。打算買個新的手賬本。
書店在街角一棟紅磚樓下,旁邊是家插花工作室,背後則是一個不大的小花園。溫爾不是第一次來,但今天剛轉進巷口,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輛輪椅,靠在路邊,銀灰色的輪圈在下午變淡的日光下反射着溫暖的光。謝丞禮身着深藍色的夾克外套,安靜地坐在輪椅裡,江嶼在旁邊搬着一摞紙袋裝好的書,正在後備箱整理。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停了下來。
兩秒後,她還是朝前走了幾步,腳步并不快,在他身邊兩米的位置停住。
“你來買書?”
謝丞禮擡頭,似乎并不驚訝。嘴角緩緩動了一下,聲音淡淡:“嗯,買幾本。”
他今天穿得格外簡單,手指搭在膝蓋處,指甲修剪地極其幹淨利落,手指修長,食指和虎口因為推輪椅有極淺的薄繭。和在會議桌後不同,此時的他安靜又随和,甚至有一種隐約的溫柔,不顯脆弱,反而更讓人移不開目光。
“好久沒來,”他說,“家裡的書都看完了。”
“是嗎?”溫爾看了一眼他腿上的那摞袋子,“新買了什麼?”
“建築史、材料工藝、還有……幾本雜志。”他頓了頓,忽然說,“書店後面有個花園。”
她沒反應過來:“嗯?”
“有時間的話,走走?”
溫爾沒猶豫,隻輕輕點了點頭。
江嶼早已悄悄退開,把最後一本書放上車時說:“我去取一下後面的預訂單。您慢走。”
謝丞禮微不可察地“嗯”了一聲,手落在輪圈邊緣,緩緩推動輪椅。
後院的花園不大,是老洋房區常見的小型庭院,一側是藤本月季的支架,另一側是鋪着碎石的彎道,盡頭是一面綠植牆。
陽光從上方斜照下來,花園邊緣的燈還未亮起,隻有牆角暖黃的橘子樹在微風裡輕輕晃着。院子裡沒别人,靜得像被一層輕紗包住的世界。
溫爾站在他身邊,不說話,也不刻意走得快。
她知道他移動不快,于是她每一步都與他保持幾乎相等的距離,不急不緩。
“現在工作很忙?”他忽然問。
“還好。”她回頭看他一眼,語氣平和,“冬殘奧在倒數了,基本都在收尾。”
“快銷線呢?”
“春季那邊也在進最後一輪排版。”她頓了頓,“我的事不多,主要是負責銜接。”
謝丞禮點點頭:“你團隊現在幾個人?”
“五個。”溫爾回,“但分線很細,主視覺我自己試着做,輔助線有兩個獨立設計師。”
他沒再多說話,隻輕輕“嗯”了一聲,像是認真在記。兩人走到花園盡頭,陽光斜照在他肩上,顯得輪廓幹淨又安靜。
溫爾忽然輕聲說:“我聽說你最近不怎麼去公司了,也不怎麼出門。”
“本來今天也不打算。”他望着前方,“但書店換了一批雜志,我剛好看到郵件。”
她輕輕一笑:“所以就來了?”
“也想看看外面的天。”
話出口,他卻像是意識到什麼,忽然低頭笑了一下。
溫爾沒有接話,隻靜靜站在他身邊,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圍巾垂在肩側,臉側泛着淡淡紅意。她看着樹影輕輕晃動,眼裡藏着光。
“我聽江嶼說你……在等一封回信。”她忽然說。
謝丞禮垂在大腿的手指微微彎曲。
“是。”
“德國那邊?”
“嗯。”
“如果有結果,你會告訴我嗎?”
他看着她,眼神柔下來,像是被她問住了,但帶着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