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淵又點了下頭,像是聽懂了玉昭的話,卻還是沒有開口回話。
玉昭的内心略有些焦急,卻還是安耐住了,繼續循循善誘:“無論是幾月前在不夜城發生的詭事,還是剛剛結束的那一場與冬元的戰鬥,我一直在與裴将軍同生共死,你我二人,怎麼着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我也是真的佩服裴将軍的氣概與英勇,更欣賞你的治軍才能,你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将領,我不想與你分成正邪兩派,更不想讓你背負上亂臣賊子的罵名,你也不該落得被天下唾罵的結局!”
裴淵這次沒再繼續點頭,沉默了許久之後,忽然問了玉昭一句:“忠武侯應該落得被天下唾罵的結局嗎?”
玉昭心頭一沉,雖然早已預料到了無論如何都繞不開忠武侯這個話題,但還是倍感棘手,内心無法自控地生出了對她那個便宜老爹的憤怒和埋怨:死老頭兒你也真是的,明明都已經選擇了斬草,為什麼不除根?為什麼心慈手軟了?就該直接屠九族,趁着裴淵還小的時候直接搞死他,現在也不會生出這麼大的威脅和麻煩了!
長長地歎了口氣之後,玉昭無可奈何地回了句:“我乃大巾國嫡長公主,先帝與忠武侯之間的是非恩怨我不便評說,我亦能理解你對忠武侯的感激和擁護,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你為何不能好好地盡忠職守,貫徹‘忠武’二字?全天下人誰不知曉你曾是忠武侯的侍衛,你若一反,世人定會聯想到忠武侯,就非要讓世人笃定忠武侯有謀逆之心麼?”
裴淵不置可否,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虛空看了一會兒,沉聲開口:“我自七歲那年入武侯府,在此之前,我曾在街頭流浪過兩三年,那兩三年間,我活得還不如一條狗,狗還日日有人喂呢,我卻隻能沿街乞讨,若讨不來食物,我就隻能去和狗搶食,或者行竊偷盜。”
玉昭屏住呼了吸,雖然她曾聽玉曦講述過裴淵的身世,但也就隻有一句簡簡單單的概括:出身卑賤。
如今實打實地聽到了裴淵的親口訴說,玉昭的内心忽然就變得五味雜陳了起來,一時間竟不知是該感慨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還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故。
“那你的、父母呢?”玉昭忍不住問了句。
裴淵幹脆果斷言簡意赅:“沒有。”
他若是遲疑一會兒再回答,玉昭興許還不會懷疑他的話,但如此幹脆果斷,就隻有一種可能:有,卻還不如沒有。
玉昭沒再多言,裴淵也沒有回頭看她,繼續講述道:
“雖然已經過去了十一二年,但我至今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是驚蟄,我已經好幾天沒讨到飯吃了,餓得要命,心驚膽戰地去偷了一張燒餅,卻還是被發現了,賣燒餅的放狗咬我,我一邊狂咬着燒餅一邊逃跑,我跑了多遠,那條黑狗就吠叫着追了我多遠。”
“街頭上有幾家攤販的主人也都認識我,我是人人喊打的小偷爛賊,是一隻肮髒惹人嫌的過街老鼠,他們不約而同地放狗或者出人抓我,我知道我絕對不能被抓住,不然隻有被打死這一種結局,所以我就跑,不顧一切地跑,出乎預料地跑過了好幾條狗,還繞開了好幾個人的抓捕和攔擋,卻意外地撞上了便裝出行的忠武侯。”
“武侯看中了我的靈活身手,也可憐我的身世,替我付清了所有攤主的錢,把我帶回了侯府,給我飯吃,給我衣服穿,給了我一張遮風擋雨的小床,還命人教我讀書識字,教我騎馬射箭,與父親無二。”
他初見忠武侯時,忠武侯已年過四旬,卻依舊身姿挺拔儀表堂堂。那日他穿着一件髒污到看不出原來顔色的破爛衣衫,武侯卻身着一襲朱紅色的明朗長袍,垂在颌下的一把長髯濃密黑亮,将其端正俊美的容顔襯托的越發威武慈祥。
他自小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也憎恨自己的父親,但是他卻設想過這世界上最好的父親是何模樣,就如忠武侯這般。
忠武侯也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把他當成人對待的人。在此之前,包括他的親生母親,都未曾把他當成過人。
他視武侯為父,視侯府為家。
“後來,一把天降的大火,燒盡了侯府,也燒沒了我的家。”
這是裴淵講述的最後一句話,嗓音依舊沉冷,卻難掩痛恨和悲戚。
玉昭也有些悲戚,但更多的則是憂慮……忠武侯雖然是自焚而亡,但那把火,也确實是天降的。
是天家降下的忌憚之火。
飛鳥盡,良弓藏。
裴淵對天家的怨恨和怒火怕是沒有那麼容易平息。
玉昭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就在這時,裴淵忽然轉過了頭,看向了她,再度開口:“公主說的沒錯,我若謀反,定會髒了武侯的名譽,但我若是不做這麼,下一把被折斷的弓,就是我。”
玉昭心知肚明他說的沒錯,但她必須說服他:“絕非如此!聖上若要殺你早就動手了,何苦要派出我來遊說你?”
裴淵譏诮一笑,冷冷道:“那是因為我這把弓尚且還有用。皇後一黨權侵朝野多年,女帝既想鏟除他們,又無可用之人,更不願落得一個背信棄義的罵名,隻得借我之手去謀她的事。待來日朝局穩定外戚盡除,就是我裴淵的将死之日。”
玉昭:“……”此子三年不回朝,卻依舊能将朝中局勢看得清清楚楚,可見他比她想象中要更難對付得多。
玉昭絕望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難得說了句心裡話:“裴淵,我真的不想與你走到勢不兩立的境地。”
裴淵抿起了薄唇,沉默許久後,也對玉昭說了句難得的心裡話:“我亦敬佩你的堅毅和果敢,如果我有選擇,定不會與你為敵。”
玉昭猛然睜開了眼睛,強忍着渾身劇痛從床上坐了起來,一把握住了裴淵的手:“你當然有選擇,選擇就在你的手裡!”
“我沒有第二種選擇。”裴淵緩緩将自己的手從玉昭的手中抽了出來,直視玉昭的雙眼,字句笃定道,“你不是真正的安平,女帝也不是原來的女帝。”
玉昭渾身一僵,如遭雷擊。
裴淵神不改色,早已悉知一切:“我不知你從何處來,但你對這個世界依舊不夠了解,在數百年前,這裡曾出現過先知者,他們天生目盲,卻擁有強大的預知能力,在特定情況下,這些人還能穿越時空。忠武侯酷愛收集文玩字畫,曾有幸得到過幾張先知者留下的絕筆書信。”
他講到這裡時,玉昭的心已經沉到了谷底。
裴淵:“侯府雖已被焚,但我卻一直随身攜帶着那幾張書信,其上所記錄的奇怪文字與你和女帝通信時所用的如出一轍。”
裴淵:“你和女帝,皆是借屍還魂鸠占鵲巢。”
玉昭心如死灰,背後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臉頰也在瞬間變得無比蒼白,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
裴淵卻始終面不改色,語氣冰冷:“所以我根本不用打着‘清君側’的陳詞濫調起兵,隻需要将你們二人的真實身份公之于衆,天下人無一不會順從我、擁戴我,何來玷污武侯名譽一說?”
玉昭的眼神已經徹底暗淡了下來,怔怔地望着裴淵,忽然問了他一句:“你為什麼要提前告訴我這些?為何不直接起兵,将我和女帝的真是身份公之于衆?”
裴淵垂下了眼簾,默然許久,忽然開口:“走吧玉昭,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遠離這片是非之地,隐姓埋名安度後半生。”
玉昭:“為什麼要放我走?”
裴淵:“因為、我敬佩你,我不想殺你。”
玉昭笑了一下,卻笑得很無力,很無奈。
她又何嘗不敬佩裴淵呢?她也不想殺了裴淵,更不想以極端手段辱沒他的尊嚴和人格。
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玉曦才是她唯一的親人。
玉昭強吞下了所有的遺憾和畏懼,目光複又變得堅毅了起來,認真笃定地開口:“裴淵,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話,但我不會走。我來此一遭,就是為了勸降你,目的沒有達成之前,我絕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