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還是很愧疚……方才對裴淵說出的那句話,是她從小到大說出的最惡毒的一句話,惡毒到令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這話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玉昭難抵良心上的譴責,慌張又無措地握住了裴淵的胳膊,“對不起裴淵,對不起!”
裴淵憤然甩開了玉昭的手臂,面色蒼白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涼亭,腳步匆忙而踉跄,一路跌跌撞撞,再也不見來時的飒沓與軒昂,不知是因為遭受了合歡蠱的噬心折磨還是因為玉昭的那番話。
望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玉昭内心的自責與懊惱之情越發強烈了起來……對于裴淵來說,那些話實在是太殘忍了,他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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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昭本打算再另尋機會,好好地向裴淵道個歉,然而卻一直沒有得到這個機會。
她先是染了風寒,具體症狀就是發燒感冒咳嗽流鼻涕,持續了七八天才好,大概率是因為那晚在涼亭裡着了涼。
病好之後,她就準備啟程回朝了,本想在臨走前見裴淵一面,裴淵卻不見她。不過玉昭也能理解,換了她她也不見。
她和裴淵之間隻是立場不同,卻沒有深仇大恨,但她卻對他說了那樣惡毒的話。
裴淵的身世一直是他的秘密,令他痛苦終生的秘密,恐怕連忠武侯都不知道,但女帝的耳目遍布天下,想要挖掘一個人的底細實在是太容易了。
玉曦把這個秘密告訴了玉昭,玉昭心知肚明自己應該把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裡,不然實在是太卑鄙太可恥了,然而她卻違背了自己的原則,當了可恥又卑鄙的人,踐踏了裴淵的尊嚴……他縱使是敵人,也是可敬的對手,她不該羞辱他的身世。
如果媽媽爸爸知道她對一個可憐人說出了那種話,怕是會很失望自己有這麼一個女兒吧?
玉昭過不了自己良心上的那一關。
在她啟程離開寒州那天,裴淵也沒有出現。
玉昭在城門前與玉爍道了别,儀仗隊浩浩湯湯地向南出發,與來時一樣風光。
馬車漸行漸遠,玉昭卻一直在回頭看寒州城,然而高高的城頭之上卻始終沒有出現期待中的身影。
這下裴淵怕是真的恨死她了。
玉昭長歎了口氣,終于回過了頭,正欲關窗之際,紅纓忽然問了她一聲:“公主,裴淵真的會乖乖回朝嗎?”言語間透露着擔心和憂慮。
紅纓與來時一樣,身穿一襲黑色勁裝,騎在一匹高大矯健的白馬上,窈窕而緊實的腰側懸挂着一把銀光閃閃的寶劍,整個人看起來既飒爽又俏麗。
與來時不同的是,她已不再輕視玉昭,真正做到了對她忠心耿耿。
玉昭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長襖,裹着一件粉白色的披風,大病初愈後的面色略有些蒼白,難掩憔悴,卻依舊不失姝豔,反而增添了些許我見猶憐之感,如同一株淋了雨的粉白芍藥花。
她的神情并無憂慮,卻也毫無欣喜之意,歎息着回了聲:“他會的。”
紅纓糾結地抿了抿唇,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公主如何知曉?咱們現在已經離開了寒州,又怎能保證裴淵會主動回朝?萬一他日後不回,反而變本加厲地忤逆聖上,咱們豈不是白來了一趟?”
玉昭回道:“因為他在這世上,還有在乎的人。”
還是那句話,将軍有情,帝王卻無情。裴淵隻是将才,卻不是帝王。
隻要他娘和忠武侯的子女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日,裴淵就一日無法忤逆皇權,就一定會回到都城找她。
然而隻要裴淵回到皇城,就相當于把自己的命交給了女帝。
女帝卻隻把他當成射殺狡兔的良弓,遲早會将其折斷。
她來寒州一遭,隻是為了逼迫裴淵回去送死……玉昭下意識地握緊了窗框,良心上的譴責越發強烈了起來。
她應無條件地與玉曦同仇敵忾,但玉曦不該讓她和裴淵見面,老天爺也不該讓她和裴淵共度幾場生死。
越是了解的深刻,她就越無法忽略裴淵是個真實存在的人、是個有血有肉有情義的人,所以她做不到對他的命運無動于衷。正如裴淵敬佩她一樣,她也由衷地敬佩他。
一陣寒風驟然而起,玉昭又下意識地回了次頭。
四四方方的城池在金色朝陽的照耀下高大巍峨,屹立如山。
這便是裴淵守護了多年的寒州,固若金湯一般抵禦外敵的寒州。
他的功績可名垂千古,但隻要回了皇城,他就會變成第二個忠武侯。
玉昭咬住了下唇,忽然間做出了決定,隻要裴淵日後願意從王,隻要他不再忤逆皇權,她就一定會拼盡全力保下他的性命與榮耀,絕不讓他變成第二個忠武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