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雪曆來負有盛名，倒不是因為它本身有什麼特别，隻是每年到了日子便有文人相聚，借着雪景吟詩作對，就漸漸成了件雅事。

一個仆從裝扮的男子端着個箱子匆匆跑進了嘉暖閣，在一間上房外停下。

他颔首片刻，門從裡面打開，門内的侍從示意他進去。

他沒有擡頭，單膝伏地，将箱子聚過頭頂。隻見那箱子紋絡繁雜，鑲金裹銀，四角都砌着珠寶，珠子都是大個的，各種顔色都有，論審美實在看不出是什麼派别，活像是故意炫耀一般，若是那些文人看見必要說上一句“大俗”。

此間上房隻一扇窗戶，此時正關着，室内點了香，又沒有生碳火，冷冽的空氣浸着些許香鑽入四肢倒是使人别樣清醒。

室内裝潢極盡奢靡，最引人注目卻是主位前的羅帳，暗色的紗羅自然垂下，隐隐看出帳内人的身形。

那人坐姿散漫，正惦着一個櫻桃看：“你且擡頭。”

他的聲音如同坐姿，透着一股子懶散，卻憑空使人感到一股淩厲，生着一種“我屈尊和你講話，你還不好好感恩戴德”的氣勢。

顧海不敢不從，将箱子稍微放低，擡起了頭。隻見羅帳内的人随手放下那櫻桃，擡了一隻腿踏在座上，雖隔着賬簾看不清容貌，卻立即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包圍。

仔細看來，顧海的腿是抖的，他卻沒有受到意想中的處罰。

座上的人喚了左右：“今日的席面開了嗎？”

侍從颔首：“回公子，還未，但人都已經到了。”

房間内聽到一聲歎息，随後帳内輕飄瓢地傳出一句：“那便也看一看吧。”

他話音剛落，兩位侍從就一左一右拉開了那唯一的一扇窗。窗面極大幾乎落地，從内看可以略得整座嘉暖閣的光景。

帳内人緩緩起身換了個方位對着那窗子坐了下來，如有預料般，他的視線落在了一處，未再移開。

嘉暖閣今日的宴席是左禦史大人的長子蕭炎所開，為這初雪廣邀各大世家子弟相聚，不論作詩，僅賞雪明目。

開席時蕭炎簡單講了兩句，便下場四處寒暄去了，主人家不拘束來客自然輕松，加上來者都是各家的年輕人耐不住嚴肅，也都不多顧慮玩了起來。

相聚者大多三三兩兩，結伴而聚，唯有東南一角的座位上端坐着一抹純白。他坐的位置偏僻，按理說不容易被注意到，在場的人卻不時看上兩眼。

他束發未戴冠，隻着一柄桃木簪，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厚裘。今年的初雪來得早，天氣還未到嚴寒之時，他的穿着算得上是這裡最厚的了，坐的位置也離碳火較近，看得出來是個怕冷的。

他面部白淨，露出的雙手更上一籌，若是看他的正臉便覺人間麗色，他白淨卻不蒼白，唇中透紅，卻隻一點絕不過豔，鼻梁高挺，眼窩不深卻更顯柔和細膩，這點細膩對上那雙狀似桃花的眼睛，羞得人心覺亵渎不知該看哪裡好。

他的面實則多是冷的，卻不知怎麼透着一股溫婉，沖淡這冬日清冷。這樣一副容顔已經不能說俊換稱為美，俗稱“男生女相”，隻是他舉手投足、眉間輕笑都不會讓人懷疑這确實是個世家公子。

距離他不遠的一個位置上一個身穿藍色錦緞的男子托着下颚看直了眼：“怪不得我家阿姊常常念叨，這人到底是怎麼長的啊。”

同伴喝着酒，接話道：“祝兄，别光看那皮囊，你才回來沒多久不知道這人身上玄機可多了。我少時就見過他，那時候這小子整天淤泥裡來去，發起狠來像一匹狼，誰知道長大了竟長了個截然相反的性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東宮的風水養人，咱們那位太子殿下也堪稱絕色……”

“小齊。”祝子言突然打斷了他，正色道，“注意場合，太子殿下的玩笑豈能亂開。”

同伴自覺失言，換了個話頭：“你家阿姊還沒跟你說那人的根底吧，太子殿下三歲那年生了場大病，星命所算方位正對奚大将軍府邸，若降生男嬰可為太子吉星，驅除魍魉。将軍夫人月份已足，當晚就誕下一男嬰，結果不出兩天太子的病真就好了。

“自此，這剛出生的奚窕止就承了第一份皇恩，有了個‘吉星’的稱号，逢年過節都會被請到皇宮小住，到了讀書的年紀更是和皇子公主一同在宮中受教。”

這一番介紹頗有些故事在，祝子言追問道：“那這位奚公子和太子殿下的關系一定很好吧？”

同伴離他近了些，小聲說道：“不然，我有幾次去宮中請安碰到過他們，看着還是有些生疏的，你也知道太子那脾性……”同伴收了話尾，沒再繼續講下去。

奚窕止喝了茶，用湯勺食了些松軟的食物，靜靜留心着周圍的讨論，聽乏了又覺得無事可做就讓侍女靜影盛了一碗雪來，拿着湯勺把雪搗成水，外人看來好似一幅畫。

靜影一直在旁邊守着，看他的手被凍得通紅擔心起來：“主子，将軍上回來信還說要您注意身體……”

“好了。”他打斷靜影的話，語調帶柔，“你看我都快挨着火盆了，放心……靜影，你有東西掉了。”他話鋒一轉，眼角微微上揚。

靜影立刻察覺他話裡有話，下一刻被他按了下去，一支箭擦着他的臉射到了身後的牆壁上。

他臉上立刻多了道印子，有血珠滲了出來。

他似乎不覺，帶着笑手中多了隻珠钗，放到靜影手中：“可要收好了。”

靜影眼中的慌亂轉瞬即逝，負手而立。

這時有人喊道：“快看屋頂上那是什麼！”

來人上半身穿着比較輕巧的護身甲，在屋頂上走了兩步後一躍而下，将弓背到了身後。立刻有人認出，這是公孫府的小公子公孫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