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李蓮花醒來時,屋内漆黑一片,唯有一縷銀白月色自窗棂幽幽灑入。
他體内氣息平和,碧茶之毒發作時帶來的劇痛已然消退。無須去探自己脈搏,李蓮花便知定是江流來過。他忽的有些無措,自己分明一次又一次無聲将她推開,但那人卻還是一次又一次的踏破邊界,固執的釋放着自己的善意。
他不是聖人,他也有心,也會痛,自然也會愛。
李蓮花想,也許隻要再有兩次,或者隻要一次,他便再也忍不住想要牽起她手的沖動。
他起身下床,朝着月光下朦胧的方桌走去,想将上面燭火點亮。隻是待他走近,卻見桌上燭台下壓着一張墨迹未幹的紙條——
今夜混亂,你好好休息,莫要出來。
他伸手将紙條拾起,那字迹一如從前,一如十年之前……從未變過的,一樣的難看。
李蓮花頹然跌坐在椅子上,不是一次,卻原來隻要一瞬而已。
他竟然現在才明白,也才敢明白。十年前,東海之濱,他于雪夜裡得到的那封信上,那幾個切記切記中,藏着的究竟是怎樣的情誼。
白日喧嚣退去,慕娩山莊重歸寂靜,甚至比往日更添幾分肅殺。
偏廳的外守衛正逢換崗,兩班人馬借着交接間隙低聲閑談。誰都不曾注意,一道紅影如鬼魅般掠過檐角,悄然潛入廳内。
不過片刻,那紅影又疾射而出,憤然躍上屋脊。就在他即将遁入夜色之際,一顆石子破空而來,精準擊中膝窩,将他打落院中。
“怎麼,沒尋到想要的物件?”陸小鳳從假山後轉出,指尖還掂着顆石子。
紅衣人立刻以帕掩面,一掌拍向青磚,借着反震之力騰空而起,如紅鶴般翩然落回檐上。
陸小鳳正待他開口,卻見寒芒乍現,數十枚繡花針朝他急射而來。他不慌不忙的側身讓過一步,與此同時,一道青影自他身後掠出,劍光如瀑,銀針被盡數擊落。
那劍勢不減,直取紅衣人心口,逼得他不得不丢開帕子,抽出腰上軟劍。
铮——
軟劍與青鋒相擊,迸出金火。二人一觸即分,各自退開三步。
就在這時,數十支火把突然湧入偏廳小院,将這原本幽暗的角落照得亮如白晝。火光搖曳間,衆人終于看清那道紅影的真容——竟是個身着大紅嫁衣、滿臉絡腮胡的魁梧男子!
那人陰鸷的目光緩緩掃過院中衆人,最後停在佛彼白石四人身上,發出一聲嗤笑:“好大的陣仗,竟勞動百川院四位院主大駕光臨。”
佛彼白石面色各異。他們确實不是為緝盜而來,隻是想借機一睹江流的劍法,看看她的劍,比之李相夷又如何。
就在氣氛凝滞之際,那紅衣人突然收回軟劍,縱身躍下屋檐,落在陸小鳳面前。江流神色一凜,身形如風追去,擋在二人之間。
陸小鳳笑着拍了拍她肩膀:“無妨,我猜這位繡花大盜是有話要和我說吧。”
“陸小鳳!”紅衣人咬牙切齒,“沒想到你真把星辰鏡藏在密室!”
“這話說的。”陸小鳳摸着胡子,眼中精光閃過,“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會把寶物藏于密室了嗎?金捕頭。”
金捕頭三字一出,頓時滿院嘩然。火把的光影在衆人臉上明滅不定,映照出一張張難以置信的面孔。誰能想到,堂堂六扇門總捕頭金九齡,竟然就是近來攪得江湖風聲鶴唳的繡花大盜!
“不過此番計劃能如此順利,還要多謝金捕頭的鼎力相助啊。”
金九齡被叫破身份,面上卻未見慌亂:“你是何時看出我就是繡花大盜的?”
“從平南王府的那對透氣孔開始。”陸小鳳腳下踱步,悠悠然道明其中關竅,“寶箱上那兩個小孔,分明是為躲在箱中之人留的換氣口。即熟悉王府布局,又能在盜寶後全身而退,我便推測那一定是個非常熟悉平南王府的人。而你,正是此番押送十八斛明珠入京的負責人。”
“就憑這個?”金九齡嗤笑一聲,“陸小鳳何時也學會空口斷案了?”
“自然不止。”陸小鳳突然逼近一步,“你三番五次打探司空摘星下落,不就是想讓我替你約他出來?”他語速陡然加快,“不過那猴精料到他替你嫁禍王府總管江重威的妹妹江輕霞後,你定不會如約付他報酬反而會殺他滅口,所以放完那方繡後帕他就逃之夭夭了。”
金九齡依舊不見慌張,反而捋了捋身上嫁衣裙擺:“不錯,然後呢?”
陸小鳳見他這般鎮定自若,心頭警鈴大作響。餘光掃及嚴陣以待的江流,見她手中長劍映着冷月寒光,便又放下心來。縱有變故,想來也無大礙。
陸小鳳繼續道:“我曾告訴你我武功不如江流,你便趁機夜襲,借着繡花大盜武功詭谲之由與我交手。由此确認自己武功在我之上,便自信能與天下第一一戰。但你又如何确保一定能勝她——”
話到此處,陸小鳳猛然頓住,白日宴會上,那個手抖的侍女面容突然在腦海中閃現。他臉色驟變,如遭雷擊。
陸小鳳雖不通醫術,卻也能聽懂一二脈象,當即扣住江流手腕探查,指下脈象果然紊亂,他怒視金九齡:“你竟敢下毒!”
金九齡仰天長笑:“我确實沒把握勝她,更沒把握赢過你的智計,陸小鳳!你猜出我是繡花大盜卻苦無證據,便設下此局。你當着我面說寶物藏于密室,又料定我會懷疑這是陷阱,轉而搜尋偏廳。”
“你太聰明了!”金九齡眼中寒光一閃,“你知我多疑,定會猜到你已預判了我的預判!好一招将計就計,是我輸了,終究落入了你這'我知你知'的局中局!”
铮的一聲,軟劍再次抽出,直指衆人:“現在最厲害的那個已經廢了,就憑你們,攔得住我嗎!”
陸小鳳厲聲呵道:“你給她下的什麼毒!解藥交出來!”
金九齡不答,反而轉向雲彼丘,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或許你可以問問雲掌院,這毒,他也曾下過。”
佛彼白石四人聞言神色猛地一僵,雲彼丘更是面如死灰般踉跄後退數步,險些就要跪倒在地。這個被他們埋藏了十年的秘密,就這麼被當衆揭破。
“怎麼,敢做不敢認?”金九齡把玩着手中軟劍,“給我這毒的那女人說了,當年李相夷東海一戰前,她也将這毒給過别人。”
陸小鳳死死扣着江流手腕,生怕她強行運功加速毒發。卻忽覺手背一涼,竟是江流用劍柄輕輕點了點。他轉頭望去,火光映照下她蒼白的臉上竟是一個安撫的笑容。
江流從容抽回手腕,手中之劍在月下劃出一道銀弧。她步履雖緩,但握劍的手依舊很穩,劍尖所指的方向也不曾偏移。
“我不殺你。”
“哦?”金九齡挑眉。
“我要你回去告訴她,同樣的伎倆,是無法将兩個天下第一拖入泥潭的。”
金九齡不屑的哼笑出聲:“碧茶之毒無藥可解,我看你能猖狂到幾時!”
江流語氣輕快,眉宇間不見半分中毒的頹唐:“總不會死你前頭。”
“你!”
金九齡臉色鐵青,手中軟劍說着就要向前刺出,卻見江流劍尖微擡,一道凜然劍氣早已将他鎖定。四周衆人也已紛紛拔劍出鞘,即便他勝過江流,也難全身而退。權衡之下,他咬牙跺腳,紅色嫁衣在夜風中翻飛,轉瞬便消失在屋脊之後。
百川院衆人正欲追擊,卻被江流出聲喝止:“我說了,讓他走!”
雖然百川院不歸江流管,她也并非刑探之身,但衆人卻還是因她一句話齊齊停下。這天下第一的金字招牌,終究是比什麼都管用。
隻是這一聲過後,她卻也是撐到了極限,就見江流身形一晃,竟如枯葉般倒向地面,若非手中長劍支撐,她早已摔入塵土。
陸小鳳與花滿樓同時搶上前來,卻見陰影中一道更快的身影如驚鴻掠至,一把将人攬住。
月色下,衆人這才看清,素來散漫的李神醫此刻眸若寒星,恍若一柄凜然出鞘的劍。
“借過。”
簡單二字擲地有聲。他足尖輕點,婆娑步踏月而起。衆人隻覺眼前一花,兩道身影已如遊龍乘雲,轉瞬消失。
院中再次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