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逸松開周瑞安的衣領,盯視着他的雙目,“你對不起的是跟你一同行刺宰執的兄弟,他們為你的莽撞搭上性命,我爹若是還活着,也會這麼認為。”
周瑞安張嘴欲說什麼,話在嘴邊卻又咽了下去,喉嚨裡含糊不清地吼道:“這筆賬該記在顧瑜頭上!”
裴靖逸當然清楚債主是誰,不提周瑞安那些同伴的命,光是顧懷玉将周瑞安折磨成這副鬼樣子,這個梁子已經結下了。
他坐回椅子裡,撐着膝蓋向後一仰,嘴角斜斜地一勾,本是俊俏不羁的笑,卻因随着笑意顯出臉頰舊傷的痕迹,這笑多了幾分猙獰,“别急,老子早晚幹了他。”
“别去!”
周瑞安突然劇烈咳嗽一聲,慌忙出口道。
裴靖逸側過頭瞧着他,目光有些探究,“為何?”
“他……”
周瑞安的臉色變幻多端,原本漲紅的臉一點一點褪去血色,“顧瑜……詭計多端,我怕你遭殃。”
這番說辭并無漏洞,隻是裴靖逸與他太熟悉了,從裡面嗅出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周瑞安并非一個瞻前顧後的人,受到如此屈辱,心裡頭應當巴不得顧懷玉死。
裴靖逸揶揄地問道:“我聽聞顧相姿容昳麗,你該不會于心不忍……吧?”
周瑞安想到顧懷玉那張臉,已經絲毫不覺得美豔逼人,隻覺遍體生寒,如墜冰窖,“你不可…與他有任何瓜葛!”
裴靖逸微微眯起眼睛,半響後嗤笑道:“你慌什麼?老子又不好龍陽。”
周瑞安還想再說些什麼,裴靖逸晃晃手裡的酒囊,不再和他談這件事,“和月樓的羊羔酒,你有口福了。”
宰執府邸裡。
沈浚踏進後廳,門廊下跪着一個男人,穿着一身文官袍,腦門緊緊貼着地面,撅着腚虔誠跪拜。
不知是熱得出汗還是吓得冷汗,半濕的官袍貼着他的身軀。
相似的場景沈浚見多了,他多掃一眼男人,沒認出來是哪位同僚。
走在他前面的柳二郎,拉一把他的衣袖,壓低聲音說:“吏部司勳主事孟大人。”
沈浚有點印象,孟大人是從軍出身,棄戎執筆變成了文官,并不是顧黨的“走狗”,他看向柳二郎。
柳二郎搖搖頭,邊走邊說:“從相爺房裡出來就這樣了,八成是有事求相爺,平時不拜佛,臨時抱佛腳,想得倒是美。”
沈浚輕輕笑了笑,轉過一道遊廊,又回頭瞧了眼孟大人。
孟大人擡頭也在看他,臉上慘白得毫無血色,眼神呆滞地盯着人看,微微張幾下嘴,像一條路邊絕望等死的老狗。
沈浚心中無波,卻不知為何生出一絲鈍痛。
顧懷玉剛喝完藥沒多久,披着錦被坐在床榻裡,膝蓋攤開一本折子,折子上墊着一層薄薄的信紙。
柳二郎引沈浚入内,聲音輕柔:“相爺,沈大人到了。”
紗帳内人影若隐若現,薄紅的帷幔垂至地面,顧懷玉懶懶地“嗯”了一聲,卻未吩咐入座。
沈浚走至榻前,伏身叩拜,“下官拜見相爺。”
顧懷玉“嗯”一聲,執筆在信紙寫下幾個字,似乎沒打算與沈浚交談。
沈浚擡頭緩聲道:“午後陛下宣我入宮,命我為今科會試主考。”
宮裡的事情顧懷玉一早就知曉了,他道:“你雖是探花出身,資曆終究尚淺,陛下如此安排,是對你格外器重。”
面對一道送命題,沈浚語調不卑不亢,“聖恩浩蕩,但若無相爺當年力保,沈某今時今日恐仍困于隴頭小縣,如何得登天聽。”
顧懷玉當然明白元琢的意思,小狼崽子被他吓到了,裝乖賣俏地向他搖搖尾巴,真是個吃硬不吃軟的小畜生。
沈浚的目光落在榻邊垂落的足,白淨柔潤的足纖瘦秀氣,指甲珠圓玉潤地泛着粉光,伶仃得仿佛一折就斷,偏又漫不經心地踩在寫滿朝臣奏議的折子上。
他喉結莫名地滾動幾下,“下官必不負相爺所托,屆時朝堂之上,自有明理之士,與相爺同心同道。”
顧懷玉聽了覺得好笑,用折子挑起幔帳來,“天下舉子皆恨本相恨得要死,你能挑出幾個不恨我的?”
沈浚不動聲色的目光對上他的臉,極為疏淡地答道:“天下舉子皆受流言所惑。若得見相爺風儀……”
“強扭的瓜不甜,本相這艘船,不是誰想登就能登得上。”顧懷玉及時打斷他這滿口胡話,倚着床邊低笑不止。
沈浚目不轉睛地瞧着他,病美人笑起來唇紅齒白,滿園的春色掩不住。
顧懷玉将手中的信紙一折,輕輕裝進信封裡。
沈浚隐約瞥到信紙上“請君”兩個字,卻不知是何用意。
顧懷玉将信函撂在一旁,今日他的身體好些了,興緻很不錯,“來,你随我到和月樓去逛逛,聽聽本相的罪狀又添了什麼新花樣。”
會試在即,上京城裡的客棧酒店住滿應試的舉子,其中和月樓是最大的一座,屹立在繁華的街巷裡,舉子們在樓閣裡激揚文字,高談闊論。
宸朝以士大夫治天下,舉子喜好談論朝政,抨擊朝中權貴,如今誰是大宸朝最值得抨擊的人一目了然。
即便遭了顧懷玉毒手,隻要苟全性命,出獄就成了不畏強權,中直風骨的美談,這可是投身董太師麾下最好的“投名狀”。
沈浚微怔一下說:“我這就去知會二郎,安排相爺的儀衛隊。”
他正欲告退,忽覺額頭一涼,顧懷玉白玉似的指尖已輕抵在他額頭,“你犯糊塗了?本相若是鳴鑼開道前往,那群書生還敢妄議本相麼?”
腕骨間鮮紅朱砂痣晃在沈浚眼前,他不禁眯起眼來,“下官明白了,相爺是要微服出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