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幾人的腳步聲,跪在蒲團的老婦人轉過頭來,面容白淨富态,有幾分美人遲暮的味道。
她眼尾笑紋一深:“雪團子來了?”
聽到這個稱謂,顧懷玉不由笑一下,上前扶着她手臂将人攙起來,“姑姑可别這麼叫了,我如今都入閣拜相了。”
陳姑就着他的手起身,目光卻越過他肩頭打量裴靖逸,見到陌生男子,一點都不拘束,“怎麼?當了宰相就叫不得了?”
“姑姑。”顧懷玉截住話頭,伸手示意裴靖逸将食盒遞給他,“想叫就叫吧,叫什麼團子都随你。”
陳姑擡袖掩着唇哈哈一笑,手腕間露出一串紫檀佛珠,品相極好,不是民間的凡物。
裴靖逸常年挽弓射箭的眼睛,最擅長捕捉細微異動,佛珠輕輕一晃之間,他就瞧見紫檀珠上陰刻的“禦制”小篆。
顧懷玉要與陳姑談些私事,回頭瞥一眼裴靖逸。
裴靖逸神态不顯山不露水,識趣地向後退幾步,“下官在殿外候着顧相。”
陳姑目送他離開的背影,待他走遠,扭過頭笑吟吟地問:“是不是裴家那小子?”
“你認識他?”顧懷玉挑眉訝然。
陳姑坐到一旁的椅子裡,搖搖頭笑道:“我認識他爹,這小子跟他爹有幾分像,但比裴老頭子俊多了。”
顧懷玉毫不意外,将食盒擱到桌案,挽起鶴氅的下擺坐在她身旁,“姑姑還未用膳罷?我帶了糖薄脆。”
陳姑掀開食盒,整整齊齊碼着糖薄脆金黃酥亮,她取出帕子輕輕銜起一片,好奇地問:“你怎麼跟裴家的小子攪在一起?”
顧懷玉稍作思索,隻簡單地道:“他有求于我,便在我門下效力。”
陳姑對他的品行一清二楚,先是揶揄地一笑,又不由得蹙眉,“裴家世代将門,養出來的可都是狼崽子,你可别終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顧懷玉見她識破,幹脆唇角微揚,“嗯,記住了,我會小心。”
崇福寺裡沒有外人,若是朝中老臣見到這一幕,眼珠子驚得從眼眶裡蹦出來。
畢竟眼前這位陳姑,可是大宸朝活生生的傳奇,她是睿帝的生母,元琢的祖母。
陳太後的丈夫是皇帝,大兒子是皇帝,小兒子還是皇帝,就連孫子都逃不過當皇帝的命。
若論福氣,怕是連廟裡的菩薩都得給她讓三分香火。
偏生這位史上最尊貴的太皇太後,如今正毫無形象地從食盒裡偷糖薄脆吃。
自從睿帝登基後,陳太後對外宣稱在别苑頤養天年,實則一直在崇福寺清修。
陳太後待顧懷玉極親厚,當年他随睿帝入京,還是個輕狂恣意的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才華,以為乾坤萬事唾手可得。
結果狐狸沒打着,反惹得一身騷,是陳太後手把手教他如何藏鋒斂銳。
倆人的關系雖不是祖孫,但勝似祖孫,陳太後待他比待親孫子元琢更親熱。
日暮西垂時分,天色驟變,烏壓壓的雲遮住最後一抹殘陽。
顧懷玉的山轎剛到西山山腳,豆大的雨點就噼裡啪啦砸了下來。
鐵鷹衛們頓時慌了手腳,一個個淋得渾身濕透,在雨中急得團團轉。
“相爺!這雨太大了——”
“相爺别下轎,我去找把傘來!”
柳二郎着急忙慌的去尋傘,鐵鷹衛一個個人高馬壯,淋點雨不會有事,但顧懷玉的身子骨薄弱,淋了雨必會感染風寒,沒有十天半月起不了榻。
顧懷玉坐在轎中,挑開一角轎簾,馬車就在不遠處山坡下。
他微蹙眉,西山人迹罕至,最近的人家也有十裡八裡,等到柳二郎找來了傘,他這轎子裡都成了水簾洞。
裴靖逸身上玄色騎裝已經濕透,從軍淋雨家常便飯,一點都沒有不适應,他眯眼瞧轎簾裡那半截白得過分的肌膚,細膩盈澤,像雪捏出來的。
名副其實的雪團子。
可惜是個黑心的雪團子。
雨點噼裡啪啦砸在轎頂,耳邊全是催促聲、慌亂聲,亂糟糟的,聽得他心煩。
裴靖逸一向離經叛道,落拓不羁,唯獨這點死性——哪怕是認栽,也要盡責。
既認了主,刀山火海也護得周全,哪怕心裡恨不得将人千刀萬剮,此刻該做的,一樣不能少。
這是從軍出身,骨子裡的責任感。
顧懷玉聽着外面嘈雜的喊聲,忽然,一道幹脆利索的聲音穿透雨幕,“讓開。”
裴靖逸大步走到轎前,二話不說就脫了外袍擰幹,露出裡面緊貼肌理的裡衣,他彎腰掀開轎簾,“請顧相下轎。”
一個鐵鷹衛急道:“不行!相爺會淋濕——”
“不會。”
裴靖逸頭也不回,雙手将外袍高高舉起,在雨中撐起一片小小的幹爽空間,下颚一擡說:“顧相,請。”
顧懷玉側眸瞥他一眼,到底還是從轎子裡走出來,裴靖逸立刻靠近,濕透的裡衣緊貼着他華貴的錦袍,外袍為他擋住漫天大雨。
“裴将軍是屬核桃的?”顧懷玉譏诮地挑眉,雨水在睫毛凝成細碎的水珠,“就得敲打着吃?”
裴靖逸胸膛幾乎貼上顧懷玉後背,蒸騰的熱氣透過層層錦袍滲過來。
“顧相身嬌體貴。”他說着低頭,嘴唇幾乎碰到顧懷玉的耳垂,“若您一病不起……”
顧懷玉不太習慣與人挨得那麼近,下意識想避開,忽地一隻手臂從身後硬邦邦地架住他的腰,避開泥濘的水窪。
“下官以後想要解手,該向誰讨恩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