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真相或許隻是丁焘設計讓路信洲放他生路的一環,但路信洲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手段确實奏效。
他在此刻确實沒法做到向數次救過自己性命的人開槍,即使他無法認同對方的邏輯,即使對方目的不純。
“放棄C區也是你為了提高機器效率做出的所謂設計?”
路信洲并沒有忘記自己的本來目的,迅速壓下情緒後,他恢複處理公事的狀态:
“這有多荒唐,不需要我跟你解釋。軍事庭的人在外拼死拼活,就是為了讓普通居民不用被壓榨成沒有靈魂的木偶。”
“……我沒有别的辦法。”
丁焘頹然地癱在座位,整個人仿佛老了二十歲,他終于說出他隐瞞許久的秘密。
“源母的殘留樣本消失了,再不整改,諾亞的能源供應很快就會短缺。”
聽到“源母”這個詞,路信洲的臉色驟然凝重,這是今晚他第一次真正情緒失控,他厲聲質問:
“理事會還在使用源母樣本?”
源母,在高層的遮掩下,這種物質不為人知,但它其實才是所有異變的起源。
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新物質具有無限的可開發潛能,自末世前被人類發現後,人類對其加工研制出了“新智”,卻因為不了解源母的真實危害性而導緻了滅頂之災。
即使是在末世降臨後,面對源母巨大的利用效能,幸存者依舊沒有抵擋住使用源母殘存樣本的誘惑。
諾亞當然不敢再将其作為供人使用的藥物,但彼時的源母殘存樣本仍有兩種用途。
一是用作實驗,嘗試研制克制源母活性的解劑;或者與實驗體遠距離輻射接觸以促進進化,新枝計劃的實驗體就曾接觸過源母樣本。
二則是作為能源供給,源母的能源轉換效率遠遠高于其他能源,在諾亞初建時期,為了完成天方夜譚般的基建任務,頂着巨大的使用風險,基地就曾使用源母。
但是,毫不例外地,與源母有過直接接觸的基建工人都迅速變異,因此,在諾亞建成後,高層就徹底封禁了殘存源母樣本的使用。
丁焘陰沉的眼睛定定地看向路信洲,他說出肮髒難堪的秘密:
“諾亞從來都沒有停用過源母殘存樣本,包括你敬仰的常會長,他隻是下了表面命令,實際并沒有廢棄源母。”
“源母有很強的再生能力,少數樣本也能使用很久。像穹頂這類高耗能的基建隻有靠源母才能保證功率全開,因此不得不用,這次C區的穹頂被撞碎,也是因為用普通能源替代了源母。”
路信洲已經不知道自己多久沒體驗過這麼強烈的驚愕了,詫異之餘,他意識到一件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丁焘說源母的殘存樣本消失不見了。
他逼自己迅速消化過大的信息量,接着問道:
“你說樣本消失,是什麼意思?”
丁焘的身形在黑暗中更加矮下去,事已至此,他隻好全盤托出:
“字面意思,三個月前,秘密保存在科研所的源母樣本連着培養罐消失不見了,應該是有人盜取。”
大腦最高速運轉,路信洲幾乎在瞬間聯想到了赫爾斯使用過的S19藥物,以及荒原中出現的詭異進化的污染物。
有人在利用源母樣本研發新的進化類藥物。
“我會去查。”
路信洲不假思索地道,但一股無力感同時襲上他的心頭,他沉沉歎氣:
“這些事,你早該告訴我。”
二人的想法再次相左。
“我算過了,隻要将C區改造為和B區一樣的重工業區,同時削減一半的外城區,半封閉諾亞,嚴格把控基地人口不再增加,諾亞的能源就還能維持自給自足!”
丁焘說:“軍事庭的人徹查這件事又要多少物資成本?荒原那麼大,你要多久才能找到目标?不能再向外探索了,不等你找回源母樣本,諾亞說不定就先油盡燈枯了!”
聞言,路信洲淩厲如鋒的眼角眉梢皆染上愠色,他質問丁焘:
“所以,這就是你的策略。固步自封在這一畝三分地,先割掉C區,再放掉外城區,接下來呢?”
“污染物沒攻進來,你卻先把人類的領土讓了出去,難道最後要隻剩下一個光秃秃的核心區嗎?這算什麼存續?”
話雖如此,路信洲也知道,物資是不會憑空增加的,就算他再有淩雲壯志,也不得不受限于實際條件。
兩相對峙,片刻後,路信洲移開視線開口道:
“……給我三個月。三個月,你可以按你的想法改造諾亞的工業系統,但是不準放棄任何居民區。同時,我會離開諾亞查清這件事,找回源母樣本。”
“另外,等我回來後,依舊會召開最高裁決,因為你一個人的錯誤導緻C區覆滅這件事,不會就此揭過。”
沉默并沒持續太久,丁焘選擇了妥協,他有些有氣無力地悶聲道:
“你要帶走多少人。你不在諾亞,軍事庭的主力不能離開。”
路信洲面色沉靜,他抱着雙臂,已經做好了決定:
“我隻要我原來的三名隊員。再多加一個人。”
與此同時,營帳的另一間房間内,越眠拍了下桌子,噌地站起了身。
“找到了!”
他興奮地喊道,大腿在不留神間撞到桌角,越眠痛得嘶了一聲,捂着腿又坐回了椅子上。
不遠處,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莉夏被他這兩下給吓清醒了,這要是待在屋子裡越眠都能受傷,等隊長回來她可沒法交代。
她快步走過去:“沒事吧小越,哎哎小心點,别着急。”
越眠朝她笑笑,臉上是遮掩不住的沾沾自喜:
“沒事,就是撞了一下。我找到路信洲要我幫忙找的東西了!”
莉夏也替他高興:“真的?太好了!找了一晚上,終于找到了!”
說起這個,莉夏對越眠還有點刮目相看。
筆記本裡那麼多密密麻麻的連筆字,她看了都覺得眼暈,她問越眠能都看懂嗎,越眠很誠實地搖頭,說其實他連裡面的字都認不太全。
就這樣,少年硬是坐着一動不動地看了一晚上,中途連頭都沒怎麼擡。
“嗯!”
越眠點頭,急于向别人分享自己的成就:“你看。”
莉夏看向越眠手指的地方,那是幾行短詩。
目擊衆神死亡的荒原
遺骨上野花成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垂頭不言的凡人墜入深淵*
莉夏反複讀了幾遍也沒看懂是什麼意思,她納悶地問:
“這寫的什麼啊,什麼遠不遠的。”
越眠也看不懂,但林榆在旁邊留了批注,越眠一字一句地照着念道:
“老師說,這首詩的意思是,就算災難降臨,遠方依然有希望和花,但可惜沒有風可以送我們去遠方,所以凡人隻能沉默着接受滅亡的命運。”
莉夏皺着眉咋舌:“咦,這比沒有希望更悲觀,我不喜歡。”
越眠本來也是這麼想的,但他轉念想起了林榆最後留下的那句話,還有林榆飛向天空的樣子。
漆黑色的眼睛亮了起來,越眠笑着向莉夏道:
“幹嘛要等風呢,想去遠方的人一定可以靠自己去到遠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