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真心話,汪明娜這幾年再怎麼落魄也過得比舅媽好,光看一雙手就明白。
汪明娜十指伸出能符合她年齡,舅媽則不,骨節粗大像空手道九段高手,劈磚砍柴不在話下。
小表妹要六歲了,時間可不管你過得幸不幸福,隻管自顧自溜溜地走,心愉第一次來舅舅家也是她這樣大,小小一個。
小表妹眼睛隻顧着電視看,現在電視機上的動畫可比她剛來時豐富多了,也許不是豐富,是那時候隻忙着幫舅媽分擔家累,擠不出時間來看電視。
小表妹穿得很鮮豔,是那種商家照動畫裡公主們常穿的蓬蓬裙改造縮小過的,頭頂高高梳着一個丸子頭,還佩上小小塑料王冠。
說實話,真和電視機裡的公主不像,不過看在舅媽如此用心良苦打扮女兒份上,高低可以像個民間公主。
被父母捧在手心裡的女孩都可算作公主。
“才吃完飯?”汪明娜坐下問。
“你們吃過沒有?”舅舅弓着腰站着問。
兩兄妹很少見面,他還沒緩過來汪明娜已和關文康離了婚,姿态還帶着過去的謙恭。
汪明娜二郎腿一翹,拿眼環視一周,反客為主地倒像個來收租的女房東。
“大哥,你們家還是和過去一樣。”
意思是在說,怎麼沒添點大件或者換點新件。
她就是改不掉這點爛脾性,還覺得自己是過去風光時候,分明自己上門求人,可對待曾經不如自己的,不要說态度卑微點,她連平等都做不到。
廚房聲音還在繼續,小表妹電視音量也開得大,舅媽是沒聽見,不然早就殺出來。
心愉不想惹得人家反感,幫不幫忙是一回事,不得罪人才更應做到。
她挽回說:“媽媽意思說,舅舅家還是和以前一樣,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和和順順的,不像我們。”
主動示弱,還有好話誰不愛聽,舅舅臉色果真好了點。
“長這麼高了?”舅舅仔細打量他。
一說才提醒了心愉,她已經和汪明娜差不多高了。
心愉禮貌微笑說:“小表妹也很高了,比我小時候漂亮。”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舅舅已經走到家裡熟悉的老位置,拿出零食點心招待她們。
汪明娜沒心情,連做樣子都不肯,心愉客氣地說謝謝後,又不多不少抓一小把,既不會讓人覺着她看不上,又不讓人反感這女孩貪吃。
心愉嘗一點點後,她又笑說:“味道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幾年過去,你們口味都沒變。”
她在試圖從舅舅腦海裡喚醒自己過去在此地時的回憶,不管有用沒用,先把招數使出來再說。
舅舅是個老實人,就是太老實,成了家老婆隻要不太過分,他都能緊着。
舅媽向來對夫家人不體貼他們怨言頗多,起初也愛抱怨,叫苦,久而久之得不到回應,也就漸漸熄火了。
她不是個大度人,下了死命令,凡是夫家人想從他們這裡掏東西出來,一律打出門去,妹妹也好,父母也好,吵了好長一次架,足足冷戰小半年,才各自妥協兩兄妹每人每月各付一千塊生活費。
這已是舅媽底線。
她顧自己算得這樣精,卻又想汪明娜從關文康家裡拿出來補貼他們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舅媽忙完出來了,看着坐在客廳沙發的母女倆,又瞧了眼一旁沒出息站着的丈夫,她默然這次壞人要自己當了。
“小妹好久沒來了?是不是發迹了想起娘家人,衣錦還鄉?”
汪明娜嬉皮笑臉問:“落魄了能不能來?”
“小妹,”舅媽在圍裙上擦擦手,别有深意地說,“你也不喜歡那種出息時高高挂起,出事了就搖尾乞憐的親戚吧?”
舅媽站着,汪明娜坐着雙手抱臂,以牙還牙道:“哪裡,嫂嫂我一向很喜歡你。”
饒是再好修養奚落别人花反倒被人拿來奚落自己也沒得好臉色了,舅媽索性坐下,“敞開說,你哥哥但凡日子過得好,我們都不比見着周圍鄰居搬家換新房還憋屈在這裡,你們娘倆,住不下,你求錯人了。”
這番話說得心愉臉上激辣辣的擡不起頭,像悶人使狠勁給了個耳光。
汪明娜淡淡地說:“我不是上門求你收留我們,我上門收債行不行?”
她慣會向心愉讨債那雙手朝向了自家親哥的女人,“三萬塊,說是讓你們幫我養女兒一年,但是那一年花了有沒有三萬你自己清楚,”她伸手捏心愉手臂皮肉,“白白胖胖從她奶奶家到你們家,瘦了以後怎麼喂都漲不了肉。”
“還有,”她不管哥哥嫂嫂臉色多難看,兀自繼續,“過年過節打牌搓牌,你們倆輸的可從來沒還過,都說下次,赢了但沒放過别人,今天一起算。”
大人們總能讓小孩長見識,她親耳聽到過汪明娜和關文康在接她回去後說那筆賬算清了,現在又舊事重提,錢真的能把人逼到無恥地步。
心愉的見識已遠超同人,真不知該哭該笑。
舅媽此刻想必也是和心愉同樣感受,漲了見識,足足愣了好半響才笑出聲來,“你是離婚腦子離傻了?跑到我們家來問着要錢?”
汪明娜一隻腿跷累了換一隻,“腦子傻了,别人欠她錢,她才不來問。”
舅媽來了興趣,也許主婦生活寂寞,也想與高手切磋一番,她坐在對面一把椅子上,“來,小妹,你說要多少?”
汪明娜竟真的把過年過節每筆他們沒給的牌錢算清楚了,怪不得這幾天心愉總看見她在出租屋伏案寫着什麼。
汪明娜念完,堪堪一句,什麼錢貶值都不扯了,她伸出三根指頭,“我就要三萬!”
心愉和舅舅此時同病相憐般互望一眼,同時向對方擠出一絲苦笑。
“不給你要怎麼辦?”舅媽精明的吊梢眉一挑。
汪明娜也反問:“做生意的天天有人帶着小孩在門口鬧,受不受得了?”
“你行!”舅媽轉頭朝舅舅吼一聲,“開錢櫃給她,以後再不準她上門!”
汪明娜勝利者姿态般站起拍拍手說:“說了我是來要債的,債收到了,以後來做什麼?再說了你這陋室平日還傲起來了,往來無白丁?”
這話過分得連舅舅都忍不下了,“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汪明娜說,“孤兒寡母不硬氣,就像腳下泥,人人都能踩上一腳。”說完她伸手。
舅舅氣得頓足走向主卧平日放現金地方。
直到他們走,小表妹都沒有把頭從電視裡的愛情童話種移開,小小年紀,她沉溺于愛情幻想。
後來心愉和小表妹聊天,總會想起這段往事。
小表妹比心愉小五歲多,長大後她很喜歡心愉表姐,她覺得父母泥古不化,作為獨生女又無親近姐妹,十分寂寞。
年輕時就離了一次婚,舅媽私底下偶爾嘀咕,“是不是受了你表姐影響?她也是婚離得早,她又受她媽影響。”
這時受過新式摩登教育的表妹總會叉着腰維護表姐說:“我們國家正式允許離婚在一九五零年,媽媽,你思想太落後,你不知多少先輩犧牲才換來現在我們婦女婚姻自由!”
舅媽老了,說不過年輕人,隻得連連說:“是是是。”
小表妹從民政局離婚時,是心愉開車去接的,她坐在副駕駛自嘲,“隻怪小時候愛情童話看的太多,把腦子看壞,隻知道白婚紗,白捧花,經過一次才知道,婚姻有時候不是愛情的結局,是結束!”
舅舅走出來,厚厚三沓現金沒好氣地交在他們手裡,嘴裡卻囑咐,“顧着點孩子。”
汪明娜卻諷他,“真這樣想,你該多給點,大哥。”
“無可救藥!”舅舅說完轉身離去。
走回街上,剛才還鬥志昂揚的汪明娜瞬間垮下來,原來她也膽怯,也沒底,窘逼的生活逼得她虛張聲勢。
心愉隻聽得她籲出好長一口氣說:“終于又能挺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