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飯,葛春宜便在爹娘催促下,念念不舍地上車返回裴府。
待下馬車時,她抱着一個小土陶壇子從車廂裡鑽出來,對裴徐林神秘一笑,賣了個關子。
壇口用蜂蠟混草木灰封得嚴嚴實實,仍掩蓋不住從中溢出的幽微香氣。
回程時,她幾次悄悄側目打量,要被他捕捉到時又立馬端正,此時看她唇邊按捺的笑意,透出幾分愉悅的背影,裴徐林依舊配合,假作不知。
葛春宜洗漱完,随意披上一件外袍,趴在桌上,手指無意識地在壇口的紅繩上滑動,神思早已飛遠。
下午腦袋一熱就把埋了五年的酒挖出來,還寶貝似的一路捧回來。
好似顯得太過刻意……要如何解釋呢,邀請他一同品嘗?畢竟是第一次釀制,她也沒試過,萬一味道怪異,豈不成烏龍一樁……
也許人在夜色下總會多思,葛春宜很少有這麼猶豫不定的時候,食指在壇身敲了敲,發出不怎麼清晰的悶響。
趁他還沒來,她抱着酒壇往次間走,幹脆先找個地方放起來,以後再說。
誰知才踏出内室房門,便與人撞個正着。
“要去哪裡?”裴徐林伸手扶了一把,微微低頭,看到她懷裡抱的東西,有些困惑。
葛春宜無端心虛,視線錯開一瞬,“我找個地方放一下。”
說完,示意他移步。
裴徐林卻沒有要讓開的意思,還是穩穩擋在前面。
“松了。”他說,手指動了動,勾起一截系繩,葛春宜看過去,是封壇的紅繩掉出來,然後便聽他含笑的聲音,“是酒嗎?”
“……”
土陶壇子再次擺回到桌上。
“……那我開了?”葛春宜小心翼翼地撬開幹結的泥封,清冽的酒香也絲絲縷縷沁出。
随着壇口最後一層封紙被揭開,濃郁的酒香撲面而來。
印象裡,梅酒聞起來應是清冽甘美的,酒氣極淡,這一下叫她有些拿不準了。
裴徐林找來了工具把酒簡單濾過一遍,酒液澄澈,呈琥珀色,混有清淡的梅香和酸甜的果香。
葛春宜尚遲疑,他直接抿了一口,她期待又忐忑,盯着他的表情,“如何?”
入口微微酸澀,酒液滑入喉中,沒有辛辣刺口的感覺,反而能嘗出一絲甘甜,回味時甚至還有隐隐清香,叫人想忍不住再來幾口。
他還沒給出評價,葛春宜便已經等不及了,給自己斟了一杯。
細細嘗過,眼睛越來越亮,笑意綻開,“好喝,成功了。”
不知是不是酒的緣故,她逐漸放松下來,托着下巴給裴徐林介紹。
“這是我自己釀的……嗯,約莫十三歲,關着門偷偷的不敢叫爹娘知道,青梅就從後院的樹上摘,挖核殺青,弄得滿身果漬,光聞氣味都快把牙給酸倒了……第一次呢,這樣看來,是不是還挺厲害的?”
裴徐林唇角輕揚,衷心道:“嗯,很厲害。”
葛春宜滿意地笑了,又喝了一口,咂了咂嘴裡的甜味,“其實要多虧表姐的酒方,她說這是南邊哪個酒樓的秘方,自己釀着喝可以,不能在外售賣,可惜了……”
她撇撇嘴,放棄了憑賣酒富甲一方的美好暢想,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裴徐林,“今年青梅又快熟了,到時我翻出那張方子,依樣再釀幾壇,來年還能分給侯爺姨娘,阿爹阿娘……再托人送到臨州,給表兄表姐也嘗嘗……”
裴徐林看她越數越多,要送出去的酒快能把地窖給填滿。
他一直不說話,葛春宜不滿:“你呢?你不說些什麼?”
裴徐林一頓:“……說什麼?”
“說你會幫忙,會陪我一起——”她一臉理所當然。
雖隻在葛家待了半天,但他們一家人溫馨的氛圍、親近無所顧忌的相處方式,他看在眼裡,亦深有感觸。
也許她認識的,期盼的,需要的,都如她父母那般——
裴徐林皺了皺眉,竟一時難以說出那個“好”字。
葛春宜也皺眉,“……釀個酒而已,哪裡為難。”她站起來撐在桌上,微眯着眼湊近他。
“你不喜歡?”
在地下埋了多年的酒,入口時清冽無感,片刻後才逐漸湧上綿長醇厚的烈勁,連指尖都開始發麻。
她面染飛霞,眼底分明有了幾分醺然,卻比平時更不好糊弄,更咄咄逼人。
“你不喜歡?”她又問了一遍,眼睛緊盯。
“你醉了。”裴徐林沉靜的雙眸如一潭深水,溫和地包裹着她。
葛春宜自覺沒醉,胸腔澀漲,說不出來的滋味如藤蔓一樣纏着,連帶着渾身都不舒服。
她靜下來,站了片刻,突然說:“我想下棋。”
裴徐林怔了下,見那雙明亮的眼睛已籠上一層迷蒙,顯然是醉言醉語,最終還是起身去找來了一套棋。
葛春宜坐在一邊斟酒啜飲,默默看他擺好棋盤,然後叫她過去。
她不動,“不下了。”
“……”
夜色漸濃,周圍靜谧到能聽到風拂過樹梢,輕輕的沙沙聲。
裴徐林感覺額角在突突跳,以後絕不能再讓她戀酒貪杯了。
歎口氣,他主動走過去替她整理好滑落一邊的外衣,“夜裡起風,小心着涼了,去睡吧。”
葛春宜知道他把自己當醉鬼了,不想解釋,頗有些執拗地看着他,一動不動,滿心還念着剛才那個問題。
裴徐林試圖抱她,她就擺着四肢掙紮,不肯配合。
“……”他氣笑了,捏了下她鼓起的臉頰,“我去找人給你煮醒酒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