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林夏想問很久了。
這個問題,很敏感,很尴尬,很尖銳,但必須要面對,這是橫亘在他們之間最大的隔閡,如果不說穿,不說破,他們永遠無法全心全意對待彼此。
林海生與何萍,曾經是師生,而且有着如此巨大的年齡差,林夏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在一起的,但這樣尴尬的組合,落在世人眼裡,免不得會認為一個為财一個為色。
這個世人,或許也包括兩個人的親人、兒女,雙方矛盾尖銳,各持己見,自然會彼此仇視。
尤其是,林海生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一直沒有和何萍正式結婚,沒有給她,給他們這段關系一個名分,多少導緻何萍明裡暗裡被人說閑話。而且這其中的阻力,林夏猜測很大可能有林學東的一份。
在這種情況下,寄人籬下的何川,不被重視的何川,他是如何感想,如何看待這一切的呢?
如果他不想說,林夏也理解,但隻要他肯說,她就信。
何川聞言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夏開始後悔,開始生出惶恐,開始以為他永遠也不會再跟他說話了的時候,他才終于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夏夏,我可能沒有你想的那樣高尚,但也不會善惡不分,恩将仇報,夏夏,我一直很有自知之明。”
“我媽媽是在我五歲的時候離開的,十一歲我父親去世,十六歲那年她回來将我帶走。她走了整整十一年,我連她的樣子都記不得了,起初還很想念,後來真的幾乎已經忘了,可以說我對她并沒有任何期待,也幾乎沒有太多感情。她明明可以當做沒有我這個兒子的,但無論出于什麼緣由,什麼考量,她到底還是找回了我,把我帶在身邊,對此我都是感激的。但我們母子二人的感情不可能再深厚,也不可能再親近了,這點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林伯伯與她之間的關系,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是否結婚,住在哪裡,将來會如何,我沒有任何意見,也沒有資格有意見。我隻知道林伯伯這些年一直在關照我們,尤其是我,與他非親非故,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他仍然願意給我容身之所,出錢供我讀書,沒有任何刁難與冷眼。這個世界上的人其實都很壞,沒有那麼多人願意幫助,願意施舍,向來隻有落井下石,哪有雪中送炭?父親去世後那些年,我在親戚中經曆了很多不堪,我懂得善意的難能可貴,哪怕它不是無私的,不是完美的,我仍然隻有感恩不盡。”
“至于你爸爸,他對于我和媽媽确實沒有接受過,但據我所知,他也并沒有做出過任何實質性的傷害,可能是因為他與林伯伯父子之間某種程度上也不是很親厚。其實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任何人都會對家中的外來人産生排斥,換作我也會。但你的家人們都是善良的人,他們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和我媽媽,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
“至于你,夏夏,你與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關系,那是上一代,甚至上幾代人的糾葛,與你無關,你不應該被牽扯其中煩心這些,相信你的父母也是這樣想的。”
何川說了好長好長一段話,平靜而隐忍,溫和又克制,似乎也是埋藏在他心裡太久太久的一段話了,可是并沒人問起,也沒人在意,直到今天,才終于有機會傾訴出來,發自肺腑,句句真心。
他壓抑起了所有感情,卻把林夏聽得心裡酸了又酸。
這段話,對于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成熟穩重了,能這樣看待人生,看透世事的人,一定經曆過很多苦楚,很多辛酸。他将他的童年,他來到望春以前的種種三言兩語帶過,可林夏能猜測到,他一定并不好過。
他這樣真誠,這樣坦白,這樣把自己的内心翻給她看,她還能有什麼不滿呢?
雖然眼淚沒有落下,可不知不覺間,喉間又是哽咽了,她吸了吸鼻子,慢吞吞的說:
“所以,你對我這麼好,是因為我是爺爺的孫女嗎?”
你隻是,為了報恩嗎?
“我承認,最開始在小林場,确實是這樣的。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忘記這點了。”
何川一字一頓道:
“夏夏,在我眼裡,你隻是你。”
夠了,有這句話,一切就都夠了。
林夏長長的松了一口氣,放任自己把整個身體的全部重量都依靠在了他身上,也鄭重其事的對他說:
“何川,在我眼裡,你也隻是你。”
後來他們又說了很多話,但有許多林夏都已經忘記了,說得累了,就拿出MP3開始聽歌,一雙耳機,你一隻,我一隻,時而是她喜歡的歌手,時而是他鐘意的曲子,聽着聽着,迷迷糊糊就這樣睡去。
這一夜,窗外是北風凜冽,雪地曠野,車廂裡是喜怒悲歡,人間百态,可這些都與林夏和何川毫無關系,他們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互相支持,這是他們這一輩子最刻骨銘心的一個晚上,似乎隻要有眼前之人的存在,真的世界末日來臨也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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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淩晨5點,一個内燃機頭拖着停運了幾乎一個晚上的火車,緩緩啟動,雖然行駛的依然緩慢,而且斷斷續續,但至少再沒有出現過前一晚那樣長時間的滞留。8點鐘列車到達沈陽北站到時候,車上來了電,補充了水和食物,暖氣也漸漸熱了起來。
直到下午14時24分,遲到了接近19個小時的列車,終于緩緩駛進了省城老站。
車上有人喜極而泣,有人因誤事而不停咒罵,可是天災面前,人類終究是無能為力的。
林夏和何川随着人流一路下了火車,穿過長長的地下隧道,眼看出站口近在眼前,林夏激動的加快了腳步,馬上出站的時候,卻被身邊的何川拉住了手臂。
“怎麼了?”
林夏回頭,神情疑惑。
何川把畫包為她背在肩上,将畫箱塞進了她手裡,然後把她拎着的裝滿包裝紙垃圾的塑料袋換到了自己手上,對她說:
“夏夏,我就送你到這裡了。”
老站室内的光線十分昏暗,從地下隧道上來,隻有出口處被檢票閘攔住一半的光亮照射進來,人們争先恐後大包小裹的往外走去。
周遭是人潮洶湧,明暗交錯,他們立在其中,四目相對,眼中隻有彼此。
明明隻有一個晚上,兩個人卻仿佛生死與共,攜手共度了一生一般。
事到如今,林夏根本無法想象,如果何川沒有趕來車站,沒有陪她上車,這二十多個小時裡自己該如何煎熬過,應該早就崩潰了吧,或者早就聽從趙倩怡的安排,回去準備明年的複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