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冬至日,大雪。
雪天蒙蒙亮時開始飄落,從鹽粒直下到有鵝毛大小,傍晚時分,路上結了厚厚的冰。
偏有倒黴鬼将馬車翻在了朱雀路上。
這條路本就是趕去赴宴的人家必經,這下子越發堵了個水洩不通,各家車馬緊緊地咬到一塊兒,人聲馬蹄聲交雜,亂糟糟。
薛明英坐在車裡,感覺車廂一抖,接着便往下陷了陷,外頭車夫的聲音傳來,道是陷入雪泥坑裡了,坑倒淺,不妨事,等等就出來了。
她心裡靜不下來,便要下車去看看。
薛玉柔拉住了她,“你好生坐着!今日天氣不好,就算晚到一點兒也沒什麼,陛下和皇後娘娘不會介意。倒是你,腳腕上好了沒有就動來動去?要你不來偏要跟着,好好在家裡養着不好?”說完,薛玉柔掩唇咳嗽了兩聲,薛明英趕緊坐回她身邊,将暖手爐往她懷裡又塞了塞。
“娘不也是病着?”
冬至是個大日子,若不是家裡出了很大的事,要守喪或是其他,都得給陛下和皇後娘娘這個面子,所以母親才拖着病體也要來。
不來,說出去簡簡單單,日後被人翻出來,會到處傳閑話。
她自己沒什麼,不想母親因此被旁人說,那些婦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很難聽,即便文雅不髒,也一字一句往人心上割。
“我是我,你是你,未出閣的娘子呆在家裡,不礙事的。偏要陪我來。”薛玉柔用暖和柔軟的手握住了她,埋怨着,眼裡卻全是溫柔笑意。
薛明英笑了笑,但或多或少,其實也有些心虛。
她并不是全為了母親。
到今日,恰好是第六日,那位殿下回來的日子。
雖沒聽說他回來了沒有,去了宮中,總是近些。
她太着急見到他了。
好像将要被行刑的犯人,受了許多日的磋磨,到了快要行刑的日子,便想着快一點,快一點,再快一點。
食不知味的日子過得實在太難受,想他想得每日腦子都是漲的,心底生出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再由着自己親手一次又一次掐滅,像生了病。
她明知道到底不會如她所願,隻會更差。
可她真的快忍不下去了。
即便行了刑後不會更好,也讓她從這樣的日子走出去,緩緩喘口氣罷,發生什麼都好,她不想再煎熬了。
偏偏馬車又堵在這裡,久久不動一下,她覺得簡直有一竈火在她身邊架着,有人不斷往裡添柴。
“娘,車怎麼還不走?”
薛明英終于忍不住發問。
話音剛落,從外頭傳來“笃笃”兩聲,她忙湊過去,“能走了?”
“姨母、表妹,我是延昭。”
薛明英一下子躲到了原來的位子上。
“是延昭?堵得這麼厲害,他怎麼過來的?”
薛玉柔微微詫異,“阿英,你打開窗子我看看。”
薛明英聽了她的吩咐,正要推開車窗,想了想,還是把帷帽戴上後,才真正推開了。
偏偏寒風揚起了帷帽一角,正好與那個騎在馬上卻正彎着腰的郎君打了個照面。
崔延昭見是她,瞬間揚起了笑,見她一下子躲回去,笑意更深了。
這些日子她故意避開他,去了幾次國公府,都說她病了,見不了外人。
今日看起來氣色倒好,畫了淡淡的妝,黛青的長裙也極襯她。明媚不再,卻是另一種極清雅的模樣。
但隻一眼,他就看出她有心事。
為了什麼他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那位殿下就要回來了。
他壓下那些泛起的苦澀,仍舊笑着對車裡人道:
“姨母,母親尋了條小路走,已走通了,到了宮門前發現姨母和表妹還未到,讓我過來接應。”
薛玉柔笑聲傳來,“好,我們正愁着呢!你母親從小時便機敏,現在也一樣。延昭,那我和你妹妹便托給你了!”
崔延昭看了眼躲在角落裡的那人,說了句小事。
薛明英隻等了一小會兒。
也不知他是怎麼弄的,就讓車從泥坑路爬了出來,車毂又重新轉了起來,轉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不過一時半會,竟和平時一樣了。
剛才堵成那個樣子,這下子就通了?
她推開個小縫兒看外頭,多是低矮錯落的民宅,并不是平時見到的那些樓閣,路也很曲折,不時就拐個彎,繞來繞去的,“二姨好厲害,怎麼尋到這條路的?”
她是真的很驚奇,上京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地方,二姨都比她熟。
“你忘了?你二姨小時候可是在上京長大的!”
薛玉柔見她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說忘了,還是個孩子的模樣,絲毫不像剛才路上的沉悶,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她是嫁到嶺南去的,并不是天生的嶺南人!”
那她過得慣嗎?
薛明英想了想,那麼遠的地方,也見不到爹娘父母,吃也吃不好罷?怎麼二姨甘願去呢?
“她喜歡那個人,拼了命也要去,說吃苦也不怕,不讓她嫁那個人,就是剪了頭發去廟裡,誰也别想攔她。”
因有了前車之鑒,這門婚事雖然難,最終還是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薛玉柔有些懷念地想着,那時候各人都年輕,滿腔子滾燙的血,就在身子裡流淌,見是南牆也不願回頭,非要死磕着往上撞。
好在旁人不論,她從小疼愛的這個妹妹倒真撞通了一道牆,不曾磕得頭破血流。
薛玉柔笑了笑,眼底的黯然藏在笑眸裡,“可是阿英,你二姨鬧出的事,娘這輩子也隻見過這一樁成了的。”
她看着她,話裡有話。
薛明英一下子愣住了,若有所思。
下車時,她發現車轅上除了車夫,還坐了個人,袖子挽到了手腕,露出剛健有力的手臂。
“崔公子的力氣真不小,不然車隻怕還穩不住,要翻在路上,或是繼續陷在雪泥裡。”
薛明英點點頭,“雪太大了。”
崔延昭走了過來,兩手背在身後,很認真地對她說,“嶺南就從不下雪。”
薛明英嗯了聲,看他額角上汗珠還綴連着,想說什麼沒說,轉過身,和母親去了。
不該和他多說話,免得惹他誤會。
她沒想過旁人,也沒想過去嶺南,就不該給他絲毫希望。
崔延昭見她似乎走得更急了,躲避之意更濃,低下頭,看了眼掌心被缰繩勒出的紅痕,不知為何,從不畏寒的他,突覺上京的寒風倒真有些蕭瑟了。
冬至宴上,她匆匆離去的身影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前所未有的挫敗鑽了出來,唇邊噙了抹自嘲,他灌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身為都督之子,他在嶺南遇到的隻有讨好的娘子,即便端莊些的,好感也幾乎要從眼中溢出。
也笑過父親英雄氣短,在外英武威風,回到家裡,幾乎成了母親的家仆,沒骨氣地附和着母親的話,還曾為母親畫眉描妝。
如今想來,難道是報應?
崔延昭邊喝酒,腦子邊想着亂七八糟的事,越喝越兇了。
“崔長史,崔長史……”
有個太監低了頭進來,到他身邊接連催促。
“崔長史,快醒醒!醒醒!”
“太子殿下召見!”
崔延昭酒一下子醒了,整個人清醒過來時,已經跟在太監身後,出了設宴的大殿,一步步朝東宮走來。
雪還在下的冬夜裡,離了那設宴所在,便是寒冷黑寂,途徑之處,鳥啼蟲鳴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