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閑,不遠萬裡地來參加家父陳勝強的葬禮。”他瞥了眼手上那張紙,又擡頭,目光平靜地對着面前的麥克風說,“家父陳勝強,在五天前的二月一号,清晨五點時,由于過度勞累,導緻突然的心髒病發……”
陳舷差點笑出聲來。
真好意思說,不是打麻将打死的嗎。
他捂了捂嘴。
這時候笑出來是真的沒道德了,多少是在真的葬禮上。
陳舷抱起雙臂,靠在座位上,望着方谕把紙上的悼詞一點一點念完。
“家父陳勝強為人忠厚仁慈,善良溫順,最重視子女,含辛茹苦地養育了一個家庭,養育了膝下的孩子,讓所有的孩子都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方谕說話漸漸變得慢吞吞的,“他為子女遮風擋雨,一生辛勞,為我留下無數教誨。盡管往後陰陽相隔,但父親的教誨永留于心。”
陳舷揚着的嘴角緩緩下去,笑意漸失。
“……望諸位,節哀順變。”
外頭又下雪了。
二月的甯城真是很愛下雪。
念完悼詞,賓客們去隔壁的側廳吃席了。
陳舷留到最後一個。他站在門口,看着方真圓哭得越來越傷心欲絕,最後撲在棺材上,哭着喊老陳的名字,幾次差點背過氣去。
眼前的一切忽然又變得像個電影。陳舷呆立在門口,隻覺得眼前這些像個夢核似的電影,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隻是個坐在影院裡的觀衆。
尚銘在他眼前連打好幾個響指:“舷哥!”
陳舷回過神來。
他轉頭,看見尚銘叼着根煙站在旁邊,手還在他臉跟前晃悠。
“怎麼發呆這麼深沉,叫你好幾聲了,你都沒反應。”尚銘收回手,“走了,這邊。”
陳舷懵了瞬,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出守靈廳了,正站在殡儀館的廳堂裡。他一回頭,看見殡儀館的工作人員關上了守靈廳的門。
流程走完了啊。
陳舷茫然地想。
今天葬禮的流程是,等來人都給老陳上過香之後,賓客們就要去側廳裡吃席。
“舷哥!”
尚銘又叫了他一聲,陳舷轉頭朝他笑笑,跟了上去。
跟着進了側廳,陳舷跟着高鵬和尚銘到了一張桌子上。他讓他倆坐下,轉頭一看,方谕在前頭安安穩穩地坐着,沒拿筷子,不吃不喝,但低頭點着手機。小助理站在他旁邊說着什麼,看來是來工作了。
陳舷看了他一會兒,又看看四周賓客。他低頭拿過個杯子,拍拍他兩個老同學:“我去敬一圈酒。”
“行嘞。”尚銘說。
“去吧去吧,你是該敬一圈。”高鵬也說。
陳舷便拿着個小酒杯,去把老陳家請來的人挨個敬了一圈。
他笑容滿面,一杯一杯白酒喝了下去,謝過賓客的好意,叫他們都放下心,吃好喝好再回去。
一個一個敬過來,胃裡疼得越來越厲害了。
陳舷咬着牙挺着,心裡無端燒起一股恨來。
最後了。
他想,這是最後了。
陳勝強,我□□爹的。
陳舷沒來由地痛快起來,即使身上越來越疼。
反正沒有幾天了,破身子骨就随便糟蹋一會兒吧。
他感到身後的視線如芒刺背,他知道是方谕,但他沒有回頭。偶然從敬酒的間隙裡擡頭,他也沒敢回頭,隻是咬着牙僵着笑臉,捏着一小杯白酒,笑着朝向下一桌。
噗一口鮮血,他噴在殡儀館的馬桶裡。
陳舷扶着腦門,呼哧呼哧地喘了一口氣。劇烈的惡心灼燒着喉嚨,他嘔地一口,又是淋漓的一片血。
他冷汗淋漓,望着觸目驚心的出血量,卻笑出聲來。
【家父陳勝強為人忠厚仁慈,善良溫順,最重視子女……】
【他為子女遮風擋雨,一生辛勞……】
【讓所有的孩子都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
陳舷笑得越來越厲害,笑到最後,聲音都啞了。
他捂着胃,往後一倒。
等緩過神來,他洗了把臉,重新走出衛生間。
中午的席已經吃完,賓客們陸陸續續地都回去了。人不多,方真圓正在門口送。
看見他搖搖晃晃地出來,方真圓移回目光,笑着又送了幾位賓客,就拉了把自己的弟弟,把事情交給他以後,從送賓行列裡抽出身來,朝陳舷小跑過來。
她皺起眉,嗔怒地輕輕推了他一把:“你上哪兒去了?”
“人有三急。”陳舷輕飄飄的,“連上廁所你都不讓?我又沒帶你兒子一起上。”
方真圓:“……”
陳舷真是很少這麼沖,而且面無表情。
“什麼事?”陳舷問她,語氣少有的不耐。
方真圓回過神來:“晚上要守靈,你就别回去了。守靈得親生孩子來,小魚不行。”
一聽這話,陳舷真是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好啊,”他說,“厲害啊,方真圓,有能表現炫耀的事,你們小魚就是兒子了。一到通宵熬夜跪棺材這種狗都嫌煩的事兒,就成我才是親生的了。你大西洋傳奇舵手啊,你去演加勒比海盜吧,沒人比你還會見風使舵。”
方真圓的臉慘白了陣。她張了張嘴,卻啞口無言,說不出什麼話。
“……那你什麼意思?”她最後幹巴巴地說,“你不管你爸了?”
陳舷越看她這個楚楚可憐的樣兒越煩。
“滾。”
放下這句,陳舷伸手狠狠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冷着臉就往外走。
“陳舷!”方真圓喊他,“你居然不管你親爹,讓别人給他守靈嗎!”
正離開的賓客們紛紛回頭。一聽這話,各色的目光頓時都不約而同地落在陳舷身上。
陳舷不用想都知道,方真圓想道德綁架。他嗤笑一聲,頭也不回,腳步不停,決絕地走了。
外頭又在風雪交加,陳舷拉着大衣的兩邊衣領,匆匆地離開。
“陳舷。”
走到停車場時,身後傳來聲音。
陳舷頓住腳步。
他回頭,方谕居然站在停車場門口,正雙手抱臂着吹冷風。
“……”陳舷默了會兒,“有事?”
方谕沒說話,但臉色極其難看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陳舷身上的大衣上。
“怎麼一直不脫衣服。”方谕說,“殡儀館暖氣那麼足,做什麼一直穿着這麼厚的大衣?”
“我嫌冷,不行嗎。”
陳舷這麼說着,又把身上的大衣夾緊了點兒。
停車場空曠,迎面的冷風更烈。大風呼嘯裡,陳舷額前的頭發被吹得翻飛,左額角上那塊方谕先前見過的、觸目驚心的傷疤,再一次映入眼中。
方谕沉默。
他對着陳舷皺了皺眉,心中煩亂。
十幾分鐘前,因為側廳裡的煙酒味兒和暖氣實在悶熱,方谕就出來透了口氣,順便去了趟洗手間,想洗把臉清醒一下。
他聽見了。
他聽見陳舷上不來氣的嘔吐聲,聽見他喘不上氣的喘.息聲。
陳舷難得地滿臉冰冷,對着他都沒什麼好臉。方谕不說話,他就又轉頭,擡腳就要走。
“陳舷。”方谕又叫住他。
陳舷啧了聲,不耐煩地回頭:“到底還要說什麼?”
“你生病了?”
陳舷瞳孔驟然一縮。
風雪突然失聲,天地立時空曠。他突然再聽不見任何聲音,隻望見方谕煩亂又擔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