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啤酒見底,女孩臉頰落下兩處酡紅,纖細手指一撥弄,好似撥動一片薄暮的餘晖。
她周身萦繞着疏離而惑人的磁場,教人明知緻命卻移不開眼。
層疊交織的樹影在暮色中葳蕤搖曳,閻妄的眼光緩慢地,一刻不停地黏着于她,不掩愛意,或者說藏也藏不住。
岑玖肆無忌憚地和他對視,像是不在意曾經這個求她不要離開的男生,從自己眼睛中找出一丁點喜歡他的蛛絲馬迹。
舒爾間,弄巷内遊蕩起混着黴味的鹹香。
隔壁桌不知誰起了頭,合唱起老歌,跑調得厲害,卻沒人介意。
散場時,舊巷已浸在墨色中。
幾個醉醺醺的老漢互相攙扶着,踢踢踏踏踩過青石闆路。
岑玖回學校,閻妄繼續留在燒烤攤,其餘人回出租屋。
走出巷口時,岑玖回望那團未熄的炭火,暖黃光暈下,閻妄正彎腰收拾桌椅,竹椅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斜斜鋪在黴污的瓦牆上。
為什麼要兼職?
這個問題萦繞在她腦海中一整晚,百般不得其解。
失神間,慕睿逸溫潤關切的嗓音從耳畔落下:“小玖,回去發個消息報平安。”
“好。”她心不在焉應聲。
出租車駛入車流,半降的窗戶灌進大片涼風,吹得眼眶映出淡紅。
在出租車即将轉彎時,她的行動先于意識。
“師傅,掉頭回去。”
聲線清淩淩斬落。
司機師傅透過後視鏡看她一眼,立馬掉頭回去。
出租車在街角刹停,她走下車,緩緩朝巷口走去。
走到頹敗的圍牆拐角處時,她歇止腳步。
男生依舊在收拾桌椅,帽檐下落拓不羁的眉眼一如既往的淡漠。
老槐樹下,幾隻喵咪依舊在啃食骨頭,岑玖倏忽察覺有什麼東西正一滴一滴落在面頰上。
柔滑的,沁涼的,酥酥麻麻的……
是雨。
遽然間,毫無預兆的夜雨鋪天蓋地砸落人間。
她沒挪動腳步,也沒用手掌遮雨,隻是借着破落的燈光看清男生模糊的側臉輪廓。
纖薄的身影與作怪的雨水相貼,雨浸潤她上挑的眼尾,像嵌了一尾可憐的魚。
雨不眠不休地刷洗着腐蝕龜裂的坍圮牆垣,淋濕舊巷的灰瓦泛起濕漉的水波。
月暈落在水窪中碎成的銀片,在暮色中泛着慘白的光。
鋒利的眼尾不着痕迹地橫過來時,兩人的視線在黏濕潮氣中撞個正着。
閻妄垂在身側的手一點一點箝牢,壓抑自己想要沖過去抱住她的欲望。
雨落地砸開一朵朵水花,隐晦的愛潮于洶湧的夜幕中潛滋暗長。
卻觸碰不到彼此心間的潮濕,最終成為一起下墜的霧雨。
岑玖肉色的唇上下啟阖,卻發現喉嚨澀得厲害,溢不出一絲聲音。
兩人隔空對視許久,久到小腿開始隐隐作痛。
閻妄四肢百骸無一不冷,望着拐角的女孩,他手背暴出青筋。
彈指間,電閃雷鳴,他在朦胧的雨夜中轉身離去,背影如2016年啾啾蟬鳴的無盡夏那般單薄。
冷雨染濕了空氣,模糊了人的雙眼,浸透了思念,水潤潤的,好像人的眼淚。
事實上,岑玖确實默默垂淚。
而被風拂散的淚滴,似乎也沾沾自喜躍入水塘,随雨消散于無形。
雨本身就是潮濕的,紮進血肉又迅速融化成滾燙的液體,一滴滴洇進人的心髒,腐糜銷蝕。
*
昨夜淅瀝一整晚的雨,今早地面殘留薄薄的一層濕潤。
海城大學十月一小長假如約空降,學生們終于得以從繁忙的日程表中解脫,放松長期緊繃的神經。
校園内随處可見拖着行李箱、背着書包的學生,他們像開了狂暴模式的喪屍群湧向校門。
歸家的在朋友圈提前炫起家的溫度,出行的已經規劃好把周邊城市玩到破産,躺平黨更是把“葛優癱”提前寫在了宿舍flag裡。
留校玩家才是真人間清醒!
學生會直接搞事情:
文藝部把學生活動中心變成地下音樂趴,吉他聲一響直接躁翻全場。
體育部在校體育館搞起了熱血競技,球場分分鐘變成荷爾蒙的戰場。
就連食堂都支棱起來,推出了假期限定款黑暗料理,吃貨們邊吐槽邊真香警告。
岑玖昨晚回宿舍給慕睿逸報平安後,對方發來一個地址。
城南區某破舊居民樓。
她給他們團隊畫海報攝影完全出于個人興趣,她想記錄他們集體的癫狂,想在失控中尋找秩序,想用攝影語言诠釋搖滾精神。
與閻妄的重逢是她始料未及的,心頭有喜,卻又夾雜悲。
當年玩人間蒸發的是他,現在又出現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無法清晰界定兩人現在的關系,是形同陌路還是舊情難忘……
城南區是海城的舊城區,街頭巷尾蜿蜒流轉,居民樓外牆破舊不堪,甚至已經剝落,露出底下紅磚和裂開的混凝土。
許多商鋪門可羅雀,櫥窗内缺胳膊少腿的塑料模特挂着蜘蛛網。
走過長長的金枝槐大道,陽光斜斜,投下赭黃色的陰影。
舊巷内三教九流的人影竄來竄去,老人們在下棋或者是抽煙打牌,偶爾還能聽到收音機裡傳來的老歌。
岑玖依照慕睿逸提供的門牌号,七拐八繞摸到犄角旮旯的破樓。
門口擺放着幾盆郁郁蔥蔥的野花野草,在豔陽下綠得發光,給舊巷強行加了層濾鏡。
台階狹窄陡峭,僅能容納腳掌的三分之二。
她走得緩慢,一隻手搭在鏽斑叢生的樓梯扶手上,手擡起又落下,反複交替,手心漸漸沾滿髒兮兮的鐵屑。
黴味裹着不知多少年的老灰塵往鼻腔内鑽,嗆得人想咳嗽。
剛轉過破轉角,整片視野瞬間被黑漆漆的覆影吞噬。
是閻妄,周身依舊冷戾到生人勿近的閻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