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該轉身離開,像過去無數次那樣,獨自回到黑暗裡。
可鬼使神差地,他點了點頭。
床榻很寬,足夠兩人各占一邊,互不幹擾。
溫蘿芙背對着他躺下,長發散在枕上,像一匹上好的綢緞。莊九黎僵硬地平躺着,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她。
房間裡安靜得隻剩下燭火偶爾的噼啪聲。
溫蘿芙閉着眼睛,卻清晰地感覺到身側的床榻微微下陷,以及對方刻意控制的呼吸。
難道莊九黎竟然也厭惡和親到這樣的地步嗎?
那可真是太好了!
既然雙方都不願意,那她是不是可以利用這一點,換取逃脫的可能?
于是她翻了個身,面朝他,開始套近乎。
溫蘿芙:“你睡覺都不脫外袍的嗎?”
莊九黎:“……”
何止是外袍,這是他有記憶起第一次和活人躺在一起。
溫蘿芙也不追問,隻是又向他靠近幾分,近到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
這樣親密的距離,總該能騙過那些監視的眼睛了吧?
莊九黎往床沿又挪了半寸,像是要她知難而退,他開口道:“我從記事起,身上就被種滿了蠱。”
他本意是讓知難而退,卻不想對方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
莊九黎不知道,在現代穿越而來的溫蘿芙眼裡,這簡直像是漫畫裡走出來的設定。從第一次聽到那些傳言的時候,溫蘿芙就非常好奇,莊九黎究竟是怎樣的身體結構了。
“當真?”她帶着幾分躍躍欲試的湊近,“能不能讓我見識一下?”
她處境荒謬,還陰差陽錯遇到了一個完全不符合傳聞的夫君。反正已經穿越到這種鬼地方了,遇到替嫁這種事了。不如就好好滿足一下好奇心。
更何況,莊九黎此刻的窘迫讓她莫名安心——至少今天,他不能像傳聞中那樣殺人如麻。
……總之,她就是想看看。
于是,莊九黎沉默了一會,修長的手指竟然聽話的解開衣帶。
或許親眼見到那些猙獰的蠱痕,她就會吓得退避三舍。這樣,他也能擺脫這莫名的心緒不甯。
素白外袍無聲滑落。
少年蒼白的軀體上布滿縱橫交錯的疤痕,連在一起宛如一幅詭豔的畫卷,蠱蟲作筆,人血調色。
舊傷泛着溫潤光澤,新愈的粉色疤痕蜿蜒而下,心口那枚猩紅紋印上藤蔓狀的疤痕纏繞着心髒,延伸勾畫出細密的血色紋路。
莊九黎:“如你所見。”
莊九黎:“為了公主殿下的安危,還是不要碰我比較好。”
他臉上的表情在燭光下被映照得無所遁形,竟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自厭。
溫蘿芙倒吸一口涼氣,卻不是因為恐懼——
她不但沒有退卻,反而盯着莊九黎紅白交加的身體,更湊近了幾分。
她着魔般伸手觸碰他肋下一處蝶翼狀的銀疤,莊九黎猛地繃緊身子,那些疤痕随之泛起漣漪般的青暈,從鎖骨一路蔓延至腰腹,宛如月下潮汐漫過礁石。
“很惡心吧?”莊九黎自嘲地笑了笑,迅速攏起衣袍。
溫蘿芙搖了搖頭。
她指尖追随着那道退潮般的青暈:“疼嗎?”
莊九黎怔住了。
他其實對痛覺的感官已經變得遲鈍。
那些血肉重組的痛楚,原來都是會疼的。隻是從來沒人問過,他便也忘了疼是什麼滋味。
他無意識地咬住下唇,幾乎要退到床榻邊緣,最後隻是搖了搖頭。
溫蘿芙倒不是在關心他。
此言隻是出于利己。
她的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
什麼?不疼。
她腦子裡燃起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想學習!怎麼下蠱!
很明顯,那位長甯公主根本不會讓她平安回京。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更何況這可是欺君的大罪。
她從不相信自己能活着回家。
說是一年後給她安排好了逃跑的路線與接應的人,其實就是想趁機除掉她吧?
若是能學會這等操控蠱蟲的本事……
溫蘿芙揚起臉,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既然我們已是夫妻,不如……你教我下蠱吧?”
莊九黎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大周的公主非但不害怕他,甚至還想學習在中原這般被視作陰毒詭術的技藝。
莊九黎也跟溫蘿芙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溫蘿芙本來以為自己要拿那種在惡毒男身邊周旋的劇本了。沒想到對方看上去是疏離了一點,但是意外的純情。簡直像沒有碰過人類。
溫蘿芙突然意識到什麼,指尖故意在莊九黎腕間摩挲了一下,指甲若有似無地刮過腕間青筋。
莊九黎呼吸一窒,死死咬着下唇,整個人抖得厲害,卻依然任由她擺弄。他微不可察地往她掌心蹭了蹭,像隻渴望撫摸又害怕被傷的野貓。
溫蘿芙試探性地加重力道,不過片刻,那處便浮現出淡粉色的指印,像是雪地裡暈開的胭脂。
她吃驚道:“你的皮膚好嬌嫩啊。”
作為一個天天跟化妝品打交道的人,她真羨慕這個質感。
她松開手,果然看見那雙濕漉漉的藍眸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夫君。”溫蘿芙用指尖在他掌心畫圈,“你該不會從沒被人碰過吧?”
長期缺乏肢體接觸的人,會不自覺地渴望觸碰。
眼前之人,簡直debuff疊滿。
溫蘿芙腦海中鬼使神差的閃過一個現代術語。
皮膚饑渴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