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上校三十餘歲,未婚未育,果然如負責人所警告的那般,性情古怪,喜怒無常,不好伺候。
蘇決出身于軍人家庭,父親甚至為國捐軀,對于李洱上校因為戰争而遭遇的不幸,内心深處是很能理解同情的。
基于這一層心理,對于這個殘疾退伍軍官的種種乖戾行徑,蘇決都展現出了極大的耐心和包容,無論被怎麼刁難,始終都平心靜氣,盡心盡力地照顧着他。
“上校,早安。”
上校起居不便,居住在一樓卧室。蘇決居住在二樓,他每天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樓去到上校卧室,幫他更衣洗漱,帶他出門散步。
蘇決以前在陸家長時間照顧過陸蘅父親,對照顧癱瘓病人頗有經驗,駕車娴熟。
李洱上校卻是個極好強的人,戰争奪走了他健康的肢體,但沒有奪走他的驕傲與自尊,通常蘇決到他房間時,他已經自己在機械的協助下,獨立完成了更衣洗漱,蘇決隻需要給他整理一下衣服,推着輪椅帶他出門。
“上校,你今天看上去也很好。”
李洱上校的面色陰郁如常,眉目冷峻,隻淡淡地掃了蘇決一眼。
蘇決對他的冷淡寡言早已習慣,露出溫柔燦爛的笑容,替上校拿上軍服外套,推着他出門。
軍服外套上面挂着的一排勳章閃閃發亮,那是他曾經作為軍人的榮耀證明。
經過客廳,蘇決停在餐桌前,去冰箱裡取出備好的藥,倒了一杯溫水,拿到上校面前,“上校,這是昨天醫生開的藥,他說您的狀況已經大有好轉,但需要按時服藥。”
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讓李洱上校飽受折磨,癱瘓的下肢常常伴有嚴重的幻肢痛和神經性疼痛,不定時發作。
蘇決親身經曆過幾次他病發時的場景,李洱上校像癫痫患者一樣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在地上翻滾哀嚎,失控地砸碎了房間裡所有的東西。
蘇決不敢貿然上前,隻能站在一旁幹看着,束手無策,打電話尋求醫生幫助,醫生卻隻說這是病人正常病發過程,讓他不要管,過了就沒事了。
某次,李洱上校又神經性疼痛發作,竟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把槍,對着自己的腦袋就要崩了自己,蘇決吓得魂飛魄散,顧不上自身安危,撲上前去緊緊按住他的手臂,試圖阻止他。
槍支走火,轟然打碎了卧室的玻璃窗,玻璃碎片散落滿地,二人争執過程中,蘇決的雙手也被割得鮮血淋漓。
發狂中的李洱上校看到蘇決手上的鮮血,才像是清醒了一點,慢慢垂下手腕,扔掉了手裡的槍,逐漸安靜下來。
蘇決連忙把槍拿到自己房間裡去藏起來,才又下樓,吃力地将他扶上床,清掃卧室裡滿地的玻璃渣子。
上校常年不見陽光的臉,消瘦至極,蒼白異常,那雙灰黑色的眼睛,毫無光亮,像一雙死人的眼,泛着霧蒙蒙的一層灰白。
蘇決一邊打掃着房間,一邊不時用眼角餘光瞥向他,擔心他再尋短見,心有餘悸。
上校靠坐在床頭,第一次拿正眼瞧了蘇決,久久地凝視着他,一語不發。
蘇決拿了藥箱過來,替他清潔包紮手上的傷口,抿了一下唇角,輕聲開口,“上校,我的父親也是個軍人。”
上校神情微動,看着蘇決溫柔低垂的眉眼。
蘇決一邊替他纏上繃帶,微微一笑,繼續輕聲細語地說,“或許你也聽說過他,我的父親是蘇越。他很多年前,就犧牲在了外太空,留下我母親和我們兄妹幾個,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李洱上校微微睜大眼,驚異地看着蘇決,隔了一會兒,才嗓音嘶啞地問,“你是蘇越将軍的兒子?”
蘇決輕點了一下頭,溫和明亮的黑色眼眸中,眼中浮現出幾分哀傷,“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時不時就會想起他。我常常想着,他要是還活着就好了。”
李洱上校消瘦的面頰抽動了一下,望着蘇決,目中像是寒冰消融,春江水暖,眼神逐漸變得柔和。
蘇決提起父親,難免感傷,眼眶有些濕潤,擡眼見上校溫和地注視着他,心中不由一動,有了更強烈的傾訴欲望。
他低着頭,聲音微微顫抖,說,“還有一個人……他曾經是我最重要的人,他也是個軍人,也去了外太空。後來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他已經走了三年多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回來過,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恨他,但我更不敢想,他是否還活着……”
蘇決說到最後,哽咽不成語,雙眼不知不覺間濕潤模糊一片,讓他羞于擡起頭。
忽然,一張紙巾遞到蘇決面前。
蘇決怔了一下,伸手接過,羞恥地埋頭擦臉。
上校輕輕握住蘇決的手,語氣有些生硬,帶着一絲陌生的溫柔,“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那之後,蘇決和李洱上校之間的相處模式就發生了微妙變化。
李洱上校不再暴躁乖戾,也不再亂對他發脾氣,更沒有輕生的舉動,他終于開始積極配合醫生治療。
蘇決大松了一口氣,照顧他的工作也變得輕松了不少,蘇決很快得心應手。
他把藥拿給李洱上校,對方雖然厭煩地皺了眉,但也乖乖服下了。
蘇決勾起唇角,哼着不成曲的小調,推着上校出門散步。
燦爛晨光裡,療養區裡環境幽靜,鳥鳴啁啁,濃郁的桂花香氣彌漫在空氣中,蘇決的心情也格外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