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當然很享受這微風拂過帶來的寒涼,這是頂部天空為數不多的動靜,畢竟黃銅神柱并不會在頂部天空發出任何聲音。然而在天國居住了一段時間後,燼才發現自己居然早已習慣了熾天使長宮殿裡溫暖的熏香,以及出門左轉隔壁就是安格斐涅斯的生活。
拉着安格斐涅斯飛了一陣,燼終于找到了頂部天空唯一的家具。他隔空從熾天使長宮殿裡拿來了一把椅子讓安格斐涅斯坐下,自己則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叽呀——”破破爛爛的椅子當即絲毫不給面子地發出了凄慘的叫聲。安格斐涅斯凝視着那把椅子,不可思議神靈的身邊怎會還有這老古董般破破爛爛的物件。
燼無視了椅子的慘叫,轉而問安格斐涅斯道:“怎麼樣,斐奈?對你看到的頂部天空,還滿意嗎?”
安格斐涅斯環顧着這個空茫的小世界。放眼望去能一眼望到淡白色的地平線,以及極藍極藍的天際線與其交接。他組織着語言道:“這裡很漂亮,很像是世人想象中的、神靈會栖居的世界。可是,這裡實在是太空曠了。吾神在過去的一萬年,都在頂部天空做些什麼呢?”
“我嗎?我每天就在這張椅子上坐着,看着生命庭院裡的元素流轉,然後一天就過去了。不知不覺……就這樣過了一萬年。”燼輕描淡寫地說道,“是拿來講故事都會被人嫌棄無聊的地步啊。”
安格斐涅斯問道:“天神之眼呢?它會陪着您講話嗎?”
“它?它才不會呢。”燼搖搖頭,“它隻會督促我前進。”
前進,再前進,走向更高的地方,即便這意味着燼将越發遠離這個自己親手締造的生命庭院。
曾經燼苦惱于如何成神,于是詢問天神之眼所見的神明,都是什麼樣子。
天神之眼回答道:【很冷漠、很威嚴,他們就像法度本身。】
将自己變成天神之眼所說的樣子——這也許是唯一能夠靠近那個遙遠的目标的方法。搶在惡念之力泛濫于生命庭院之前,燼必須成為真正的神靈,将惡念之力的威脅從這座生命庭院鏟除出去。
然而燼也在一直思考,他真的能成為那樣嗎?他真的想成為那樣嗎?
可是似乎,就連生命庭院裡的生靈也是這麼認為的。無數次,燼看着他們描繪着心中的神靈,那樣尊貴威嚴、那樣威光煌煌,他們所崇拜的一切都距離燼相去甚遠。
他們所期待的,真的是他這樣的創造者嗎?某一天,燼的心靈突然掠過了這一念電轉。
這句話就像是鋒利尖銳的長刺,平時紮在心上的時候,沒有任何感覺,但在有些場景,簡直就像是懸在心頭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于是不知從何時起,燼不再去看生命庭院裡的生靈的命運了。隻要将他們當作安格斐涅斯的背景闆就好,反正一開始他創造他們的目的也是這樣不是麼?
不去接納的話,他們就對他無足輕重,而他也因此不必再背負期待。
燼越是将自身抽離出生命庭院,其内生靈的嬉笑怒罵對他而言就顯得越發蒼白。燼變得越來越像黃銅神柱了——漠然,沉默。他矚目着那個高遠的目标,凝視着更加遙遠的未來。
——隻有安格斐涅斯,他是将燼拉回生命庭院的纖弱的繩索。在未知的怒吼的命運浪濤中,燼可以攀着這條繩索,重新返回他閑适漫步的後花園。
過往的一萬年,燼傾聽着安格斐涅斯為他描繪的這座生命庭院。不同于天神之眼高高在上的俯視,安格斐涅斯為他描述的,是風吟鳥唱的樂園。
“這麼說起來的話……好像确實有點寂寞啊。”燼摘下蓋在頭上的光之帷紗,将之随意地團成球收好,“總之,遠不如斐奈過往一萬年的精彩。正因為如此,在過去的時光裡,我也經常注視着斐奈命運裡的每一個瞬間——開辟天界、編纂法典、帶領天使迎接兩次聖戰、調停海妖戰争、擺平矮人的塔山事件……一直以來,斐奈都做得很棒,盡善盡美。天國有斐奈在,我很放心。”
安格斐涅斯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任何話語。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心髒也因此疼痛起來。
怎會如此——
在過往的一萬年,安格斐涅斯有他忠誠的下屬,會在他每日批改完公務後,堅持為他按摩手部,仔仔細細地為他用蜜露保養雙手。
安格斐涅斯有熱情的同伴,雖然總是在禮儀方面令人頭疼,有時還會掉掉鍊子,可是卻熱熱鬧鬧地陪着他,還會嚷嚷着跟他一起過生日。
安格斐涅斯還有很多天國的同胞,會在他從外界凱旋天國的時候,撒下鋪天蓋地的花瓣,用鋪出來的香道訴說對他的喜悅與愛戴。
可是,當他被天使們簇擁着的時候,他所敬愛的神明,天使們所崇敬的神明——居然是那麼孤獨地又度過了一天。
安格斐涅斯怔怔地看着燼,翅膀也垂落到了地面。
“斐奈?”燼湊近了一點,不可思議地在他的臉上輕拭,抹去了那一絲晶亮的濕痕,“……為什麼要哭?”
安格斐涅斯閉了閉眼,竭力平複着自己的情緒:“我……”
“難道……是為了我而流淚嗎?”燼歎息道,“過去的一萬年,我從未見過你哭泣。可是就在短短的一年之内,我已經害得你落淚了兩回……诶?!”
燼突然被面前的天使緊緊地抱住了,是非常非常用力的那種,乃至黃金羽翼也盡數舒展,将他環抱其中。
安格斐涅斯什麼也沒說,隻是緊緊擁抱着燼,讓彼此接觸的體溫蓋過至高天的冷風。
燼摩挲着安格斐涅斯的金發:“你呀……不會又要說一些讓我想要更加喜愛你的話語吧。”
安格斐涅斯閉着眼睛:“吾神……”
“嗯?”
“我想一直陪在您的身邊。”
“你是我的代理人,當然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燼微笑着回答。
頂部天空的清淨的涼風已經讓燼生厭,他不想繼續忍耐下去了。白光閃過後,燼和安格斐涅斯回到了熾天使長宮殿溫暖的偏殿中。
也許是因為回到了熾天使長宮殿的緣故,安格斐涅斯慢慢平息了情緒,他放開燼,從随身空間中拿出那張精靈族的請柬。
“這是精靈族繁花日的請柬。”安格斐涅斯将之遞到了燼的面前,“以列娅和弗雷,他們想邀請您同他們一起去精靈族小住一段時日。很抱歉我最近都沒辦法抽出空閑,這段時間,讓以列娅和弗雷暫且陪着您好嗎?”
燼的目光移到了精靈族請柬上。他确實需要去一趟精靈族——不久前,天神之眼告訴他的另一個特殊生靈正是誕生在精靈族。但是他并不願意與以列娅、弗雷一起行動。他們都是天國的熾天使殿下,去了精靈族會受到最隆重的待遇,随之而來的就是各種熱情的注視。
作為随行人員,燼有可能也會被卷入熱情的漩渦之中。
然而燼看着安格斐涅斯的模樣,他剛剛為自己而落淚,他大概能猜到安格斐涅斯的想法,也因此更加不忍拒絕安格斐涅斯。
自己留在這裡,安格斐涅斯沒法陪着他,恐怕十分愧疚。但是如果自己去精靈族,有熾天使陪着他,大概斐奈會感覺更好受一點。這麼想着,燼就接過了請柬。
“以列娅和弗雷會在請柬所寫的日期前來接您一起前往凡間。”安格斐涅斯說道,“我今天已經耽誤您很多時間了……您休息吧,我去前廳繼續處理公務。”
“嗯,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燼點點頭。
安格斐涅斯走出了偏殿,為燼關上了殿門。
【創造者,你還好嗎?】天神之眼在空氣中顯形,詢問道。
【……我不知道。】燼慢吞吞地将自己挪到了床上,倚靠着窗,疲憊至極地支住了下巴,【天神之眼,真的就這麼過去了一萬年嗎?在頂部天空的時候,我從未意識到我是孤獨的。但是今天斐奈為我流淚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過往的生命好冷清,冷清得就像頂部天空一樣。】
天神之眼陪伴在燼的身側,一如過往的一萬年一樣。
它不懂感情。
但在這一刻,它似乎陪着燼一起,後知後覺地體味到了漫長的孤獨。
【為自己樹立的不可跨越的高牆,也是将自己囚禁了一萬年的囚籠。】燼凝視着窗外。從第七重天望出去,在高遠的藍天處,隐約能看到灰蒙蒙的天頂風暴。燼正是用它隔絕了自己與生命庭院,将自己從這座生命庭院裡分割了出去。
【将自己的心靈隔絕孤懸,自然就要飽嘗孤獨的毒藥。】燼輕聲說道,【曾經的我,需要這樣的囚籠,這樣一片空無的世界。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想再孤身一人地走進那片空無之中了。】
他來到了天國,親眼見證了這裡的風景。見證這裡的天使們是怎樣生生不息地繁衍生活,是怎樣将世間所有的美與善分享給其他的種族。
他在這裡感受到了天使們對父神的愛,他們真心實意地愛着那個素未謀面的神靈,甚至因此悉心守侯着與神有關的一切符号。
他也在這裡感受到了安格斐涅斯對他的愛,不同于天使們的愛,安格斐涅斯的愛是實打實給他的,不是給那個想象中威光赫赫的神靈,而是給他這樣普普通通的苦修者燼的。
“我已經……不想要再回到那裡去了!”
幾乎在燼話音剛落的瞬間,天空深處傳來了巨大的轟鳴聲。一瞬間歌蘭蒂亞似乎也為之震動,怒吼的狂雷在烏濤雲海亂竄,像是瀕死的狂舞。
天使們紛紛在這樣的震動下走出家門,驚訝地互相尋覓着震動的來源。
倒映在金色瞳孔中的天頂風暴正在極速瓦解,翻湧的烏雲凝結了,其内的飛霜、雷霆和威壓都飛散逝去,就這麼退出了生命庭院的曆史舞台。厚重的雲層被沖破出缺口,先是零零散散的一兩處,而後越來越多……沉沉的烏雲再也無法阻隔着第七重天與至高天,龐大的力量在天空深處爆發,好似一隻無形的大手般,瞬間将所有的烏雲怒濤一掃而空。
天頂風暴,散了。
頂部天空的明淨純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開闊地向這座生命庭院展現。
曾經,燼希望安格斐涅斯保持自我,不必再被信仰裹挾着身不由己。他想為安格斐涅斯打破那華美的囚籠,讓安格斐涅斯得以自由自在地翺翔于這座生命庭院。
現在,燼意識到自己同樣是冰冷囚籠中的囚徒,他将自己牢牢地鎖在了天空深處,用狂躁的風暴阻隔了這座生命庭院與自己。于是他也打開了自己的囚籠,學會如何去接納這座生命庭院,也聆聽這座生命庭院如何來接納他。
【再也沒有頂部天空與天國的分隔,頂部天空本就是天國的一部分。】
【那創造者呢?創造者也認為自己是天國的一部分了嗎?】
【昂,是啊。我也是這個天國、這座生命庭院的一份子啊。】
【創造者已經準備好用萬物源頭的身份去接納這座國度了嗎?】
【再給我一些時間吧,天神之眼。雖然已經擁抱了命運新的拐點,但是我還需要再好好思考一下,究竟要在這座生命庭院中做怎樣的自己。】
【沒有關系的。】天神之眼溫和地說道,【我總會陪着你的,創造者就從頭開始學習吧。】
【嗯!從頭開始學習——去學習,怎麼當一個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