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和陸明明想象的場景有些不一樣,在她的設想中,應該是萬貞兒笑着接過紅糖水一飲而盡;朱小胖子也會在一旁天真地說:“姐姐,我不想喝,你喝吧。”
她端着洗刷幹淨的鍋回到屋内,隻覺身心俱疲,随手将鍋放在一旁,便撲通一下倒在炕上。
栾珝見狀,也順勢在陸明明身旁坐下,單肘撐着炕面,側趴在少女旁邊,發辮繞過脖頸,蜿蜒垂落在炕上,他小心翼翼試探性着為她揉捏僵硬的脊椎,動作輕柔,舒服得少女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
陸明明扭過頭,滿臉寫着無奈,對栾珝抱怨道:“真是不理解這些古人的想法。而且,我如今被困在這座小院中,寸步難行,何時才能找到獸骨?”
說着,她也撐起上半身,側過身子,捉過栾珝的手無意識慢慢把玩,念叨道:“今天晚上又要去見那個皇帝,想想就頭疼,好想回家啊……”
栾珝将少女鬓邊的碎發别到耳後,輕聲安慰道:“快了,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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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骥準時來接陸明明。
院門關上的刹那,少女忍不住回頭望向小院。透過緩緩閉合的門縫,她隻瞥見萬貞兒回身離去時飄動的衣角,耳邊回想起晚飯時萬貞兒對她的請求。
“姐姐求你,若是你向陛下彙報時,隻說沂王殿下自上次風寒之後身體一直未恢複,他既沒有精力讀書,也缺少老師教導,課業日漸荒廢。畢竟你也知道,咱們的确向來安分守己……”
萬貞兒說話時。眼中神色哀哀,緊緊握住陸明明的手,用力到指尖都有些發白。
陸明明下意識掐了掐掩在袖中的小指,一路上,在腦海中反複斟酌用詞,思索今晚該如何應對朱祁钰的盤問。
第一次去乾清宮時,她覺得這段路好長好長,長得仿佛沒有盡頭。可如今走得多了,竟也熟悉起來了。
不多時,陸明明已經站在朱祁钰的禦案前。
與上次見面相比,朱祁钰更加清瘦。
銅制的鶴形燈台立在書桌側面,昏黃的燈光照得他下颌處的陰影格外明顯。他将藥碗放回王誠端着的木盤中,用手帕拭去嘴角烏色藥漬,神色淡然,開口問道:“沂王如何?”
陸明明趕緊收回視線,垂眸将近來情況如實禀告。
寂靜許久,不見上首坐着的人有什麼反應,于是陸明明壯着膽子,偷瞄一眼,隻見這位仁兄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倚在龍椅上,恐怕神思已經不知道飄去哪裡遊蕩了。
直到她第三次将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時,朱祁钰才再度開口。
“他今年十一歲了吧?上次風寒到現在身體還沒痊愈嗎?”
陸明明心中一動,難道是此人良心發現了?不過朱祁钰可把大侄子的年紀記錯了啊。
她的腰彎得更低了,柔聲道:“陛下聖明,沂王殿下如今已滿八歲了,雖衣食無憂,但換季轉涼,又不愛動彈,恢複難免慢一些。不過小孩子調養得快,隻要精心照料,定能充滿元氣。陛下您也一樣,若能常去禦花園散散心,晚上少熬夜批批奏折,龍體也一定越來越康健!”
“大膽賤婢!豈容你妄議國事,還不速速跪下認罪!”王誠突然跨步上前,厲聲呵斥。
陸明明被吓得渾身一顫,膝蓋重重磕在磚石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
朱祁钰示意王誠退下,後者狠狠剜了陸明明一眼,才退回到陰影中。
“哼。巧言令色,太後派那個宮女給了你什麼好處,敢替沂王說話?還是說你也覺得朕虧待了沂王。”朱祁钰把玩着手中的玉龍鈕玺,發白的唇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銳利,似乎是要将陸明明看穿。
陸明明暗道自己半月闆要回去報工傷,強忍着疼痛,不卑不亢答道:“陛下仁愛寬厚,對沂王殿下可算仁至義盡,是聖君典範。奴婢所言句句屬實。隻是見陛下龍體日漸消瘦,心中實在擔憂,一時情急失了分寸,請陛下責罰。”
“擡頭看着朕。”朱祁钰靠在龍椅上,手指有節奏地叩擊面頰,眼神中帶着探究,“心疼朕?這倒真是新鮮,你就不怕朕讓人割了你的舌頭?”
怕,當然怕!可要是不這麼說,怎麼引起你的注意,陸明明如是想着,不過這話可不能說出口,隻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做小伏低地瑟瑟發抖。
“若是能博得陛下展顔,奴婢甘願領罰!”
陸明明擡眸,眼波盈盈,楚楚可憐,膝行半步,卻忽被身後的朱骥猛然摁住肩膀,男人五指成爪,隔着單薄的衣物狠狠掐進少女的皮肉,陸明明疼得面色發白,眼中的神情卻愈發動人,汪出一泉淚來。
朱祁钰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睛,打量了她片刻,終于用眼神示意宮人将陸明明扶起來。
“過來。”
陸明明聞言,強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上前,行禮道:“陛下。”
“朕以前怎麼不知,你竟有這等赤膽忠心。”
“陛下此前未給奴婢盡忠的機會。如今見陛下宵衣旰食,操勞國事,奴婢實在憂心,因此這赤膽忠心就按捺不住了。”
陸明明這話說得,簡直是谄媚到極點,饒是王誠這種跟在帝王身邊見多識廣的人,聞言也忍不住皺眉别開臉。
朱祁钰用筆杆敲了敲端硯,“既然如此,朕便給你個機會——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