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廷相在李琅月離開後,立刻插緊了門闩,透過窗子确定李琅月已經走遠後,來到那幅峭壁孤松圖前。
高廷相小心翼翼地将畫軸卷起,輕輕轉動畫卷下的瓷瓶。
牆面翻轉,露出一個狹小的密室。
沈不寒從密室内走出。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蒼白的唇抿得特别緊。
“公主的話,你應該都聽到了。”
高廷相道:“公主和你一樣,性情執拗。反正我是勸不動她的,隻能你自己多多想辦法了。”
“多謝。”
沈不寒從密室入口走到方才李琅月坐的位置。
“她那麼聰明的一個人,下這麼大一盤棋,不惜以自己的婚姻作賭,無非就一個目的。”
高廷相踯躅良久,才将内心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
“這麼多年,公主唯一想嫁的人,隻有你。她要你當着他的面,承認若無當年那場禍事,你一定會娶她。你敢嗎?”
沈不寒端起李琅月方才用過的茶盞,盞中茶水還剩了一半。
天氣寒涼,剩下的茶早就冷了。
沈不寒将盞中冷茶一飲而盡後,将空盞叩在桌案上。
瓷盞與木桌相撞之聲,伴随着沈不寒的一聲苦笑。
“不敢。”
冰冷苦澀的茶水穿腸入腹,沈不寒親手澆滅自己年少時最為熾熱的欲望。
“也沒資格。”
李琅月一個人朝後院池塘的方向走去。
後院被新砌的圍牆圍了起來,李琅月拔出琢玉劍,一劍劈開門上的鐵鎖。
枯柳斷蓬,入目盡是荒涼蕭疏。
李琅月踩着埋在雪中的枯黃葦杆,一步步走到池塘岸邊。
冬日的池塘已經結冰,李琅月從岸上撿起幾塊石頭朝冰面擲去,待冰面出現裂紋後,再用琢玉劍将冰面戳出一個大窟窿。
年少時,她和沈不寒常常等其他人都散學後,坐在後院池塘邊的青石上讀書論道。
有一天,李琅月無意間發現,池塘的底部,有個被侵蝕出的小坑,不大不小,正好能藏點什麼東西。
十五歲參加科考那年,李琅月在裡頭藏了一塊石頭。
這是李琅月藏了很多年的秘密。
李琅月捋起袖子,循着記憶,将手伸進冰冷刺骨的池水中摸索。
寒意襲來,瞬間便将李琅月的手凍僵,李琅月咬着牙,用僵硬的手指将壓在小坑上的石頭硬生生的挪開,忍着刺骨鑽心的疼痛,将小坑中的石頭取出。
濕漉漉的石頭與寒冰無異,李琅月卻視若珍寶地抱在懷裡,用袖子小心翼翼的擦拭上面的水迹。
還好,這塊石頭還在原處。
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将石頭翻轉過來,在看清石頭上刻着的字迹時,整個人直接跪坐在雪地中。
石頭的最右邊一列字,是元德十九年的李琅月刻上去的。
十五歲的李琅月,拿着簪子一筆一劃地将隐秘的願望刻在青石之上——
願沈不寒平步青雲。
那時,正值年少的李琅月隻盼沈不寒能一舉奪魁,不負心中淩雲壯志,從此扶搖直上,平步青雲,直至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盛世宰相,彪炳史冊萬古流芳。
現在的沈不寒,未及而立之年已是手握軍政大權,權同宰相,某種程度上未嘗不是另一種平步青雲。
李琅月猜中了開頭,猜中的結果,卻沒猜中那鮮血淋漓痛不欲生的過程。
然而更讓李琅月心痛的,是左邊的那列字。
那串字,不是李琅月刻的。
上面刻着:
願李琅月喜樂平安、萬事勝意……
那字迹,李琅月再熟悉不過,就是化成灰,她也認得。
“萬事勝意”後面還有一句,一看上去便知是後來加上的,比那些陳年舊迹都嶄新得多。
那一句是——
“得覓良人……”
李琅月摩挲着上面新陳交替的刻痕,淚水溢滿眼眶,緊緊抱着懷中的石頭,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失聲痛哭。
她一開始還壓抑着哭聲,但那些痛苦的記憶紛至沓來的時候,痛到四肢百骸五髒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的時候,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早知,平步青雲是這樣的代價,她甯願那年的沈不寒名落孫山,至少可以無災無虞。
什麼功名利祿,家國前程都是浮雲,什麼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抱負都是狗屁,她隻要他好好地活着,喜樂平安萬事勝意地活着。
她自以為深藏的那些秘密,他其實都知道。
所以他命人封了這後院的池塘,将那些塵封在心底的願望,封存在不為人知的池底。
他要她得覓良人,卻從來不敢自認良人。
眼淚被寒風一吹,就冰冷冷地黏在臉上,刀割斧鑿般的疼痛。
卻抵不上心裡的痛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