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堂内倏地靜默,恍若有人将千斤重石投向洪水漩渦,震得滿堂呼吸皆屏凝。
衆人的視線如潮水般湧向争執的兩人。
雨聲淅淅瀝瀝,堂外的蟬鳴似都活了過來,聲音愈發的清晰。
趙聽淮怔在原地,指尖尚且滞留在病患的腕間,三指原是按着脈息的方位,此刻卻僵在半空,猶如枯枝。
他怔忡的望着那為了自己出頭的手,此刻微微蜷縮着背在身後,手背泛着玉石般的青白,指節卻因過度的緊繃而泛着青紫,腕骨處隐約可見一道紅痕,似是剛剛混亂中木棍跌落砸下的印記。
這些閑言碎語,他往日聽的太多,從不覺着有什麼。
嘴不在自己身上 ,便管不得什麼。
然,此刻他望着祝平安,看着那人将傷手藏得那般隐蔽,下颔緊緊繃着,她揚着下巴,好似天不怕地不怕。
趙聽淮忽覺胸口有異樣的溫熱湧動,不同于先前那般,此刻仿若是一棵無處避雨的幼樹苗,有人撐傘護在了上方。
那大叔捂着臉頰,指縫中透出幾道紅痕,他嘴唇顫抖着,喉嚨裡擠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咒罵,卻見祝平安背手而立,脊背繃成一道弧線,自如那衙門的官府大人,周身散發着不可抵抗的威嚴。
他喉頭一哽,硬生生又将污言咽了回去,胸中濁氣霎時洩了七分,可腳下卻似生了根,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強撐着昂起頭,脖頸處青筋暴起,粗渾的聲音響徹南山堂中,“你這小女郎蠻狠的沒邊沒沿!等着瞧,今日之事老子絕不會善罷甘休!”他眼眸一轉,臉上橫肉堆疊在一起,笑得不懷好意,“你若是怕了,現在給老子磕三個響頭,大聲說我錯了,老子便放過你!”
他眼眸毫不掩飾邪念,上下打量着祝平安,譏笑出聲,“不過是個遭人嫌的瞎子,便是賣出去也沒個人買,竟也想替個克親的人出頭!依老子看,不如早些絞了頭發去庵堂當姑子,省的在這裡礙人眼!”
此言一出,堂内有人哄笑出聲,卻見周圍人臉色皆變,趕忙捂嘴壓下。
不少人暗自皺眉,還有些人向祝平安投去憐憫的目光,卻無一人敢出聲。
祝平安指尖悄然蜷縮,心如鼓棒敲打,咄咄不安,卻仍挺直脊背,冷聲開口道:“你怕是還不疼,姑奶奶我再給你幾掌!讓你長長記性,有些話說不得!”
趙聽淮阖下眼簾,未待思緒流轉,腳尖微動,幾步便到了祝平安的身側。
幾乎她話音剛落、手高高舉起正要落下時,趙聽淮輕輕攥住她腕間衣袖。
祝平安茫然側首,鼻尖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桂花香,耳畔微動,聽到他喉間逸出的一絲輕笑。
她心下稍安,眉頭卻輕輕蹙起。
趙聽淮什麼毛病,有人罵他,他竟還笑!
“既是對我不滿,何必登門看病?”趙聽淮語聲不高,卻字字清晰,他沙啞的嗓音,此刻如屋外雨滴掉落,在靜滞的屋内中蕩開漣漪。
說罷,他微微傾身,将祝平安半護在身後,目光在掃過那位大叔時,猶如淬了冰的銀針,“南山堂在此已有數年,講的是和氣生财,多是病患登門,容不得污言穢語在此,若是想找人閑扯,巷口茶攤上多的是閑漢陪你嚼舌根。”
末了,他微揚下巴,聲線漸漸柔和,“祝小娘子是我嫂嫂的妹妹,亦是南山堂中人,日後還望各位多多關照。”
此言落地,那大叔臉上青紅交錯,喉中噎住半句髒話,瞧衆人鄙夷神色,連忙落荒而逃。
“好說好說。”
“趙娘子的妹妹何時來的?怎得也不告知我們街坊鄰居的,好讓我們一同吃茶賞花啊。”
說這話的人忽地被身旁的人一怼,目光落在祝平安低垂的眼眸,神色不明。
那人自知說錯話,讪笑兩聲,“咱們吃茶,吃茶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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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平安怔在原地,久久未回神。
她耳畔似有暖流漫過,任由趙聽淮扶着她重新坐下。
“今日人多,在這裡好生坐着。”
趙聽淮囑咐道,随即轉身喊道:“剛剛到了哪位,我們繼續吧。”
“還從未見趙大夫冷臉呢。”
“誰說不是呢,他慣是一副和氣生财的模樣,今日還是第一次見。”
.......
屋外的雨緩緩停歇,烏雲散開,陽光順着檐角斜斜灑進來,塵埃在空氣中泛着金光。
祝平安摸索着撿起木棍,指腹忍不住在木棍光滑的表面摩挲着。
她認識的趙聽淮,似乎與他們口中那個人,不太一樣。
這種認知不同于剛剛與人争吵時,他被人誣蔑的憤怒,更多的是對他的心疼。
祝平安想,約莫拜了佛祖的緣故,心也軟了。
南山堂内似什麼都未發生過,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衆人排着隊等趙聽淮号脈抓藥,卻見一早因忙碌而嘴角緊繃的趙聽淮,此刻竟噙着笑。
衆人目光不約而同的瞧向那個膽大卻眼盲的女郎,她此刻坐在那裡,娴靜的無半分張牙舞爪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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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