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馮山月以為袁馳在激她,就像從前那樣,鬥嘴習慣了,她說句什麼,他必定反駁。
她氣得笑了一聲:“以為我不敢嗎?”
說完就擡起手來。
袁馳的視線随着她的手而動,察覺她真有此意,也不躲,手撐在身側的長凳上,臉沒有轉開,倒是把眼睛閉上了。
那是一個毫無防備、随便對他做什麼都可以的姿态。
馮山月從沒見過他這樣。
小時候打鬧都是有來有往的,再長大些就都不便動手動腳了,認真算起來,這麼多年馮山月隻在剛見面那天結結實實扇過他一巴掌,在此之後,他從未如此聽話地站在原地挨打,并且毫無還手的打算。
她注意到他很薄的眼皮,微微顫抖的睫毛,嘴唇因為緊張而輕輕抿着。
一旦分神去想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原本的怒意也随之松動。
空氣凝固片刻,她忽然察覺到袁馳的喉結滑動了一下,如夢初醒般猛地站起來:“你有病啊!”
挨個打閉什麼眼睛!
而且他居然真的認為她會因為莫名其妙的拌嘴而打他!
鄭海陽死後,要說完全不因此遷怒袁馳,那是不可能的。
可馮山月想過葬禮上如何譏諷他,想過今後不再見他,沒想過扇他耳光。
這個動作的侮辱性太強,她不是那種沒教養的人,更不是施虐狂。
他以為這是在演狗血電視劇嗎?把她當成什麼人了?
袁馳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馮山月吃了蒼蠅似的表情。
原本想讓她消氣,沒想到她更生氣了。
他後知後覺自己的不妥,清了清嗓子:“我沒打算找你吵架,隻是擔心你安全。”
一旦經曆過剛才那樣的尴尬局面,現在連坦誠心聲都變得不那麼艱難了。
馮山月擰着眉,回想今天他的種種突兀舉動。
又是問她為什麼轉學,又是言之鑿鑿說擔心她,以前鄭海陽還在的時候,擔當這種操心角色的人都是他,袁馳隻負責在旁邊嗆聲,或者抛出一個“随她去”的眼神。
她回過味來:“你……該不會是因為我哥去世,過意不去,想替他照顧我?”
就像電視劇裡最土的那種情節,朋友死後因為愧疚開始照顧他的家人,說到底隻是為了讓自己心裡好受一點,被照顧的那個反而還要承他的情。
袁馳早上出門的時候沒想這麼多,此刻被她一點,頗有些醍醐灌頂,終于給自己冒失的一系列行動找到合适的解釋。
他揚起頭反問:“不可以嗎?”
四目相對,誰都沒移開目光,終于有了從前那副架勢,誰也不肯讓誰。
馮山月想了想,朝他嫣然一笑:“可以啊。”
輪到袁馳心裡警鈴大作了,他立刻翻譯出她這個笑容的意味,速度堪比同傳。
你自找的,等着瞧吧。
她把包背起來:“你下午沒課對不對?”
袁馳含糊地唔了一聲,跟着馮山月往涼亭外走,忽然見她站住腳,險些撞上她。
馮山月對袁馳亮出手機,展示一張圖片:“去給我買套數學題,今天就要。外封的照片長這樣,要13年版,不要最新版,别買錯了。”
這套題冊是上午武老師放在講台上的那套,講填空題的最後一題時她有翻開看過。
那道題出得不錯,武老師的講課水平也超出了馮山月對四中師資質量的預估,她在心裡認可了這套題冊的含金量,決定搞過來自己研究。
下課後她去看了一眼,卻發現這題冊已經是好幾年前的版本了,去網購平台裡搜同名關鍵詞,隻能找到最新版。
不過,樟市的圖書一條街上有很多專門賣教輔資料的店面,多偏門的題冊都能在裡面找到,隻是得花一番功夫,且位置距離學院街實在遙遠,如果沒有特别想要的書冊,馮山月很少往那邊跑。
原本她打算直接借武老師手裡那本去複印,盡管做題時會受到批閱痕迹的影響,但好歹也能用。
然而,此刻有個現成的冤大頭擺在面前,不折騰他一下都對不起兩人過去十二年的恩怨。
馮山月想着,臉上的笑意擴大了些。
袁馳微微俯身,查看她手機,記下照片裡的關鍵信息,移開目光時,對上了她這樣的笑臉。
她被抓個正着,反而朝他挑眉,不打算掩飾自己的壞心思。
沒想到袁馳直起身,與她并肩往前走着,輕快地說了聲:“好。”
馮山月狐疑,叮囑道:“不要拿最新版的糊弄我。”
袁馳答:“好。”
馮山月又說:“今天就要,過時不候。”
袁馳還是答:“好。”
馮山月問:“買不到怎麼辦?”
袁馳想了想,反問:“買到了怎麼辦?”
馮山月皺眉:“是你說要照……顧我,買到就買到了,還能怎樣?”
她使喚她哥的時候毫不手軟,哪裡想過這些,大不了也給袁馳二十塊錢當跑腿費。
恰在此時,兩人走出了小區,站在路邊等紅燈。
袁馳轉過頭,認真地盯着她:“如果買到了,你答應我,一模你要考全市第一。”
不同于馮山月讓他跑大半個樟市去買一套題冊,他的眼中并無刁難之意,唯有笃定。
因為知道她可以,所以希望她做到。
剛才,在聽到馮山月買題冊的命令時,袁馳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
還有心情研究數學題,說明她轉學到四中不是自甘堕落。
如此,她就還是他熟悉的那個馮山月,會與他在成績上全力角逐,無論她在暗自籌劃着什麼,要在四中尋找誰,至少她不會為此放棄她的學業,走偏她人生的道路。
如此,他在小飯桌上因為她的表情而提起來的心可以落回去,那股危險的預感也因此能消散一些。
如此,他要繼續把她往正道上拉,把她的全部注意力拉回到考試上。
可馮山月卻不知情,也不領情,她用極不悅的眼神瞪他:“我考多少分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指揮。”
袁馳繼續說:“或者告訴我你在找什麼。”
馮山月冷笑:“做夢。”
袁馳也笑:“那我去問阿姨。”
這是在拿告家長威脅她呢。
馮山月垂在身側的手握拳。
她在四中找人的事馮燕芳遲早要知道,但她沒打算馬上就捅到她那裡去。
現在她是真的有些想扇袁馳了。
袁馳頗有些神氣地朝她挑眉:“二選一。”
身側的紅綠燈在滴滴地倒數,也像在催促她做選擇。
她大可以說我不答應,你也别替我買題冊了,可每次面對他時,那股格外強烈的好勝心令她說不出退卻的話。
紅綠燈倒數到盡頭,綠燈亮起,馮山月朝原地一指:“考就考。别跟着我,買你的題冊去。”
說完大步流星地朝馬路對面走去。
袁馳還真就聽話地站在原地不動了,他注視她背影,揚聲說:“一言為定。”
馮山月沒回頭,腳步卻走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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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進了四中,沒先去教室,而是去了彙雅樓。
一樓的門從裡面挂了鎖,但往二樓的窗戶看去,隔着窗簾能看到有人影在晃動。
馮山月在樓下站着擡頭看,琢磨該如何把門打開。
一個聲音從她背後響起。
“哎。”
馮山月回頭,眼前是早上那個穿塗鴉校服的男生。
四下沒有别人,她立刻把手揣回兜裡,做出防禦的架勢。
可對方隻是尴尬地撓了撓頭,表情很不自在。
他說:“那什麼,我早上不知道死的人就是你哥哥。”
馮山月一怔。
她離開小飯桌時說的話,這就傳到學校裡了,速度比她想得還快。
塗鴉男說着,表情卻逐漸舒展。明明在道歉,反而像是給自己挽回了顔面,早上的慘敗變得情有可原,都是他在讓着她這個親人去世的小可憐:“你這麼慘,又是女生,我還找人堵你,這事是我做得不夠男人。”
說完後站在原地沒動,幹瞪着馮山月,等她十分感動他的體貼,說一句我原諒你。
半晌,馮山月對他露出憐憫的眼神:“你這樣的人被甩也是正常。”
塗鴉男眼睛一瞪,火氣直往上冒:“不要不識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