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又看一眼,似是覺察到了他的關注,少女忽地望過來,目光一觸,裴恕不動聲色,轉開了臉。
呼吸陡然凝滞,王十六高高仰着頭,狠狠壓下幾乎要把她擊垮的哀恸。不是薛臨,薛臨看她的目光從來都是溫存而專注,絕不會像這人一樣淡漠,看她和看這獵場上的草木,沒有絲毫分别。
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怎麼敢生着與薛臨一模一樣的眉眼!
耳邊桀桀幾聲,王煥在笑:“小子一時大意失了手,沒什麼大不了的,魏博雄兵數十萬,還怕幾個毛賊不成?”
“名不正則言不順,以都知的身份想要号令魏博,隻怕沒那麼容易。”裴恕話鋒一轉,“陛下已調集河東、河中、昭武三路兵力平亂,邢州、磁州隻是先遣,後續更有數十萬大軍。都知鎮守魏博數十年,戰功曾得陛下多次嘉獎,我來時陛下命我問問都知:難道真要執迷不悟,自毀前程?”
王煥心中一凜,心思急轉。朝廷大軍已至,魏博後方不穩,成德又虎視眈眈,這仗,沒法打了。裴恕特意提起前程,分明是暗示可以談判,正式任命節度使的意思,反正他出兵隻是為了坐穩節度使的位置,又不是真要跟朝廷翻臉,不如就坡下驢。
一躍下馬,向着長安方向撲通一聲跪倒:“陛下竟然還記得臣,竟然還特地給臣捎了話!陛下待臣的恩德,臣就算肝腦塗地,也不能報答萬一啊!”
最後幾個字嘶啞難聽,竟是要哭出來的模樣,王十六看着他紅紅的眼梢,覺得荒謬,更覺痛恨。
仗打了三個多月,死了那麼多人,她的薛臨……難道都是讓王煥演這場戲嗎?憑什麼!
餘光瞥見紫衣一動,裴恕下了馬,伸手去扶王煥:“都知既然感念陛下的恩德,便該知道,接下來應當怎麼做。”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王煥順勢站起來,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淚,“實話跟裴老弟說,我也不想打仗,還不都是為了我家十六跟她娘!可恨薛家扣着她們娘兒倆這麼多年不放,可恨洺州黃靖老匹夫知情不報,替薛家隐瞞,如今十六雖然找回來了,可她娘……”
一把拉過身後的王十六:“她娘卻讓洺州兵害死了!可憐我家十六,從小跟我失散,好容易找到爺,娘又沒了,這個仇,我怎麼能算了?”
裴恕看見王十六濃密低垂的長睫毛,末梢一點濕意,映着日色,倏地一閃。方才她眼中的歡喜已經藏得不見蹤迹,但她穿的,是紅衣。
母喪,在室女③須服斬衰三年,無論如何不該穿紅。鄭嘉之死,有蹊跷。“都知請節哀,此事我必追查清楚,給都知一個交代。”
“好,我信裴老弟。”王煥親昵着,伸手去拍他的肩,“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咱們去行營細說。”
裴恕沉肩躲過,“阿耶,”耳邊凄婉哽咽的語聲,王十六開了口,“那些洺州來的俘虜,我想帶回去問問,看看阿娘有沒有安葬。”
王煥笑容一滞,半晌:“行。”
人馬雜沓,王十六帶着俘虜們往營帳去了,裴恕轉回目光。
王煥方才言談輕松,分明隻把鄭嘉之死當成談判的籌碼,此時的神色卻大有悲怆之意,為什麼?而王十六。方才王煥下令撲殺俘虜時,他曾聽見她高聲阻攔,她的意圖,始終都在這批俘虜。
洺州刺史黃靖上奏道,鄭嘉在永年城破之日死于魏博兵之手,當時王十六也在場。王煥卻說是洺州兵殺的。雙方各執一詞,疑點重重,破局的關鍵,或者就在王十六。
女眷營帳。
劉義淩被周青押着,不等發問,先便說道:“鄭夫人的遺體安放在廟裡,黃刺史派了重兵把守,十分潔淨安全。”
洺州上下雖然恨透了王煥,但也知道若是對鄭嘉的遺體不敬,必将導緻更瘋狂的報複,所以收複永年之初,黃靖便下令将遺體收斂看護。劉義淩頓了頓,以為王十六會追問細節,卻聽她問道:“遺體已經燒毀,你憑什麼認定是薛臨?”
劉義淩怔了下,沒想到她不問鄭嘉,隻問薛臨:“有薛家逃出來的仆人,認出了薛郎君的衣服和玉佩,雲龍紋羊脂玉……”
“别說了!”王十六再聽不下去,急急打斷。
那枚玉佩,祥雲偎傍龍形,她畫的圖樣,薛臨親手雕刻,這些年來薛臨片刻不曾離身,有玉佩,那麼薛臨……
不,不可能,薛臨絕不會死!王十六如困獸一般,在心裡反反複複念着這話,直到侍婢錦新搴簾而入,附在耳邊低聲道:“娘子,裴使節請節度使去永年談和。”
去永年。王十六深吸一口氣,終于。王煥多半不會去,那裡不是他的地盤,他不會去冒險,但她,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回去一趟。哪怕掘地三尺,她一定會找到薛臨活着的證據!
節度使行營。
王煥長歎一聲:“永年不行,我妻死在那裡,我一想起那裡就難受,裴老弟還是跟我去魏州談吧。”
簾幕動處,光線驟然洩入,裴恕擡眼,對上王十六蒼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