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什麼要死?該死的,從來都是那些造惡之人。
情緒一霎時激蕩,又一霎時警醒,裴恕握緊名籍簿,轉開了臉。
“郎君。”王十六急急起身,他已經恢複了平靜,方才那熾烈外露的刹那,仿佛隻是她的錯覺。
但,不是錯覺,她看得真真切切,那一刹那,他如此坦白地暴露在她面前,就連難以捉摸的夜風,突然也有了溫度。“郎君,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無有。”裴恕沒有看她,目光停在名籍簿的末尾,從容着念出剩下的名字。
不,不會是無有,他方才分明有話要說。王十六緊緊盯着他,他此刻平靜沉着,似深不見底的水,找不到一絲一毫波瀾,但她有強烈的感覺,他一定藏着什麼極不甘的事,難道他,也曾眼睜睜看着摯愛之人死去?
這認知讓她陡然生出親近之意,急急上前:“郎君。”
裴恕收起名籍簿,邁步離開。夜風習習,沖散香燭的濁氣,一陣冷冽。君子修身,要求喜怒不形于色,不侵于心,近來總是想起妹妹,以至于神思不屬,方才總是,失态了。
“郎君等等!”王十六追在後面,伸手來捉他的袍袖。
“女郎請自重,”裴恕拂袖甩開,“告辭。”
他翻身上馬,踏着濃郁的夜色,奔馳下山。王十六追出幾步,他掉頭馳向大道,火把光從身後籠着,他蕭蕭肅肅的身影染一層微紅的暈光,蒼涼如同群山。
他有心事,或者與她相同。王十六慢慢停住步子,在令人震驚的猜測中,生出難以言說的情緒。
他越來越像薛臨了。
山影交替着向身前撲來,裴恕勒住絲缰,放慢速度。山道崎岖,又兼是雨後漏夜,原不該疾馳的,隻不過此時,其實很想就這麼沖下去。若是從這點來看,王十六那種不管不顧的性子,卻是比大多數人,要過得痛快。
“裴使節,”山道轉折處王崇義突然迎出來,“這麼晚了,要去哪裡?”
“進城。”裴恕策馬越過,淡淡說道。
“夜深了,路上也不太平,”王崇義連忙跨馬跟上,“我送使節一程。”
裴恕看他一眼。他如此殷勤,為的自然是向朝廷示好,給自己留條後路,魏博看起來鐵闆一塊,其實每個人各懷心思,所謂的敗相之始。
“裴使節這麼晚了還趕着回城,是為了和談的事吧?”王崇義湊近了,語聲懇切,“我從一開始就勸義父不要打,我說皇上聖明,朝廷還有裴使節這些能人在,有什麼冤屈咱們盡管報給皇上,有皇上給咱們做主,怕什麼?可惜我人微言輕,魏博那些人又各有各的心思,尤其是……”
裴恕擡眼,他咽下後半句話,歎了口氣:“罷了,不說這些了,我一心一意盼着能早點和談,兩家罷兵,裴使節要是有什麼差遣盡管開口,隻要我能辦到,一定沒二話!”
所以他方才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麼?裴恕淡淡道:“有勞王司馬。”
“跟我客氣什麼?我老家就在洺州,自然盼着洺州能好。”王崇義笑起來,從馬背上探身靠近,“我聽說裴使節的母親,也是洺州人?”
裴恕心裡突地一跳,剛剛壓下去的情緒翻騰着,重又浮上來,臉上卻隻是淡淡的:“王司馬想說什麼?”
火光灼灼,王崇義向他臉上瞧了瞧,并不能看出什麼端倪,忙笑道:“裴使節莫要多心,我這人最是熱心腸,走到哪兒都愛認個鄉親,要是有什麼地方唐突了,使節莫怪才好。”
裴恕望着前方,良久:“司馬言重了。”
他不再說話,一幅拒人千裡的模樣,王崇義有些惱他輕慢,然而這次和談他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若是能夠結交,對前途肯定有利,此時倒是翻臉不得。
拿過火把在前面照着路,殷勤說道:“裴使節一直在長安,魏博山高皇帝遠的,有些事可能使節也不太清楚,現在我是一心想促成義父罷兵,不過有的人,可不這麼想。”
以為裴恕會追問,結果他隻是看他一眼,不冷不熱:“是麼?”
王崇義頓了頓,心裡無限狐疑。他帶着十幾個人硬闖王煥的行營,又趕着來永年,顯然是想早點促成和談,那為什麼,對這麼明顯的暗示全然沒反應?難道已經跟那人通了聲氣?心裡一緊,想想又覺得不可能,那人一心要打,怎麼可能跟他聯手?倒是王十六。
傍晚那會子,王十六跟他,看起來很有些親密,難道他已經從王十六那裡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所以才愛答不理的?不行,那瘋女人恨透了自己,要是讓他們兩個聯手,準落不到好處。王崇義忙道:“有件事需得提醒裴使節,我那個妹子王十六……”
裴恕垂目,他湊近了,低着聲音:“魏博有傳言,她可能不是義父的親生骨肉。”
夜濃得很,火把燒到極緻,也隻能刺破身前一小團黑暗,裴恕久久不曾言語。他明白王崇義的意思,王十六身世有問題,與她走得太近,有風險。這個可能,他不是沒有想過。
十七年前鄭嘉與王煥失散,王十六今年十六歲。期間發生了什麼,隻有鄭嘉說得清。若王十六不是王煥的女兒,那麼她對王煥的恨,對薛演的孺慕之情,似乎更能說得通。
但。眼前閃過王十六的面容,眉目宛然如畫,唯獨颌骨清晰執拗,與王煥一般無二。她身上自有一種優雅與粗野的矛盾和諧,其中的粗野,顯然來自于王煥。
王崇義等了半天不見他言語,正自猜度時,忽聽他道:“知道了。”
他沒再說話,控住馬不緊不慢往山下走去,四周寂寂,唯有馬蹄踩過泥地,沉悶粘潤的聲響,王崇義左思右想也猜不透他到底做何打算,下意識地回頭一望,山頂上火光數點,王十六也沒睡,是不是也正在窺探他們。
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