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殺雞儆猴,她才将四姨娘貶到莊子上。
現在看來,倒不應該一開始作筏子發作她……
“太太宅心仁厚,要我說啊,她到底是個妾室,就算提腳賣了也不稀奇。”鄭媽媽湊趣。
“也罷。”太太起身,“若是發作個心機深沉的,隻怕又在老爺跟前上眼藥,倒是多個仇敵……”
反倒是四姨娘眼皮子淺,心思都擺在臉上,反而不懼怕她耍手段。
“老身倒有一計……”鄭媽媽看了看去玩九連環的二娘子,壓低了聲音,小聲給太太獻計,“四姨娘這種人,也能做一把好刀。”
太太沒搭話。
說不清臉上是個什麼神情。
鄭媽媽便乖覺住了聲,
掀開石榴石珠簾,從外頭侍立着的小丫鬟手裡接過一個青花瓷蓮花瓣魚洗①:“太太,艾葉水煮好了。”
她擰了一個桑蠶絲小把巾,在盆裡浸了浸,小心擰幹了水。
這才複又散開平鋪在了太太臉上,小心替她敷臉。
熱乎乎的蒸汽帶着艾葉的清香襲來,
讓旅途勞頓的人一下精神倍增。
太太眉目舒展:“小五這孩子倒有幾分乖覺,看着是個能知恩圖報的。”
*
春雨纏綿,姑蘇變成了一副水墨長卷,唯有山間盛放的山桃灼灼如華,星點粉紅讓整個黑白水墨卷透進了一絲活意。
院裡正吵架,寶珠叉腰護在顧一昭前頭:“又是豆芽菜,又是豆豉炒野菜,怎麼不給我家姨娘半點葷腥?”
送飯的婆子嘲笑:“三姨娘說了,像這樣送到莊子上的廢人沒資格要好吃好喝。”
“你?!”寶珠大怒,正要沖過去,旁邊木蘭攔住她,可對婆子說話也毫不客氣:“媽媽莫不是嫌我們落魄了?再怎麼樣我們五娘子也是正經小姐,怎麼能天天拿素菜敷衍?”
那婆子冷笑:“還想拿五娘子壓我?我可是三姨娘娘家人!”
正吵鬧着忽聽得外面通禀:“四姨娘可在?”
幾人從敞開的軒窗看過去。
卻是适才在太太房裡見過的鄭媽媽,撐着油紙傘,身後幾個小丫鬟捧着托盤。
太太房裡有四個陪嫁婆子,每人分管不同。鄭媽媽四十歲左右,國字臉,闆起臉很兇,像教導主任,她管着府裡的庫房。
“奉了太太的意思,來給院裡送春日布料。”
瞥了婆子一眼:“這是何事?”
顧一昭趕緊起身,一臉為難:“我們院裡丫鬟嘴饞,倒惹得媽媽笑話。”,說着就要将鄭媽媽迎進正堂。
鄭媽媽蹙眉,看了一眼飯盤裡綠油油的蔬菜,沒說話。
那婆子讪讪退下。
“哎呀!好漂亮的緞子!”四姨娘撲到緞子上翻看,眼睛挪都挪不開,“太太好生大方!”
鄭媽媽四下環顧。
屋裡寒酸得緊,一間上房用了棗核簾子分隔成兩間,外頭算是待客的正堂,裡頭就是娘倆居住的卧房。
正堂裡也就擺着一張八仙桌,桌上一個鄉下土窯燒制的陶茶壺,壺嘴還破裂了,旁邊擺幾個不成對的杯子。
“您喝茶!”
鄭媽媽回過神來,卻見五娘子親自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遞過來。
鄭媽媽一愣。
嘴上道:“您這不是折了老婆子的草料?”,
卻還是毫不謙虛接過了這杯茶。
深褐色茶葉沫子在茶杯裡漂浮,散發出的氣味也帶着一股陳舊。
鄭媽媽瞥了一眼,沒喝,
隻捧在手裡捂手心:
“今春發的料子,有江甯織造署漏下的一批四合雲花緞,還有泉州市舶司舊人送來的一批絲緞,都算不上好東西。”
江甯是陪都南京,老爺在蘇州做官,自然也有交情,上貢的東西檢查嚴格,殘次品便會流到市面,當然有時候沒問題的貢品也能以“次品”的名義流到官員後宅。
泉州市舶司就更不用說,老爺在福建經營了六年,根深蒂固。
是以府裡眼界都高,對比四姨娘對着這料子大驚小怪,越發顯出淺薄。
“唯一可取之處是這批雲布,按照絲經棉緯織就,既有桑蠶絲的光澤溫潤,又兼具棉花的暖和,春寒料峭時最好。”
鄭媽媽說得不緊不慢,“還有一份銀鼠皮②褂子,是太太特意恩典,說五娘子既然覺得冷,特意命翻撿送過來,說是改成被褥也能抵禦風寒。”
顧一昭乖覺:“多謝太太惦記小五,也謝謝媽媽冒雨辛苦這一趟。”
她想起看過的古裝劇,給寶珠使了個眼色:“還不打賞?”
哪裡有什麼錢?寶珠是個實誠孩子,愁眉苦臉:“五娘子……”
顧一昭了然,沒發月錢,四姨娘又不會經營,隻怕沒什麼錢。
思來想去,從發間拔下個銀簪遞過去:“辛苦媽媽跑這一趟,小五和四姨娘以後還要多仰仗媽媽。”
鄭媽媽瞥了一眼那細細如草的銀簪,眼中的不屑一閃而過。正院裡就算是不入流的小丫鬟都能拿出幾根厚實的銀簪。
卻也收下了,本來欲走倒也停留多說了幾句話:“你這院裡丫鬟們都去了哪裡,怎得連個通禀的人都沒有?”
此時不告狀更待何時?顧一昭趕緊開口,做出委委屈屈的樣子:“她們……唉,自打我和姨娘搬來田莊,她們就這樣。”
與此同時當然也要保自己人,她趕緊把寶珠推出去:“幸虧兩個丫頭仁義,一直候在我們身邊。這是寶珠,還有個玉蘭。”
“不像話!回頭我禀告夫人,将那起子丫鬟們敲打敲打。”鄭媽媽一臉威嚴,又看了看寶珠,“這丫頭倒是個忠義的。”
寶珠眼睛亮閃閃。
也要适當給手下人甜頭,幫手下人争取榮譽,否則誰跟你賣命呢?
顧一昭趕緊行禮:“多謝媽媽。”
鄭媽媽是太太心腹陪嫁,地位非凡,但五娘子再落魄也是主子,不應當給她們這些仆從行禮,所以這一禮就讓鄭媽媽很是受用。
想起适才親自倒茶,再打量下五娘子,樸素的雙丫髻都遮不住眉宇間的出塵氣質,眼神堅定澄澈,五官精緻,已經隐約現出了美人像。
……長得美又能随時俯就,這樣的人說不定有大造化。
鄭媽媽就忍不住想結個善緣,臨走前意味深長來了一句:“五娘子是個靈醒的人兒,福氣還在後頭呢。”
為何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顧一昭眼皮微垂,遮住滿腹疑窦。
四姨娘看着滿目的四合雲花緞、錦緞、雲布、銀鼠皮緞子,樂得合不攏嘴:“這塊土灰色,這塊秋香色,這塊醬色……”
“咦……不對啊?”她摸着綢緞的手忽然一頓,“怎得都是老人的顔色?誰家青春年少的穿這種顔色?
随後兩手叉腰:“氣死我了!!!那起子慣做表面功夫的小人!欺負我失勢了不成?!我要告到太太那裡!要告到老爺那裡!!!”
怒發沖冠就往外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