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飼生已然長大了許多。
晨光斜照入窗,景飼生跪坐在案前臨帖,手腕懸得極穩,筆鋒轉折間已見風骨。隻是那支對他來說仍顯沉重的狼毫,偶爾會在紙上留下幾處力透紙背的墨點。
方存端着漆盤進來,看見孩子正對着寫壞的字皺眉。
“我不是說過,不需要你用功嗎?”
方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景飼生吓了一跳,下意識想用袖子遮住字帖,又立即意識到徒勞。他慢慢轉過頭,露出一截後頸——那裡有一道尚未痊愈的擦傷,是前日偷偷翻牆去私塾時,從牆頭摔下來刮傷的。
方存端着黑漆食案走近,案上一碗長壽面正蒸騰着熱氣。他将食案放在案幾上,手指輕輕扶正歪斜的硯台。虞戲時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道傷痕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卻最終什麼也沒說。
“今日是你的生辰。”方存的聲音柔和了幾分,“想要怎麼過?”
景飼生擡起頭,眼睛裡閃着細碎的光亮,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突然抿住。他垂下眼睫,輕聲道:“方叔能教我...”話到一半突然停住,改口道:“能陪我去市集看看嗎?”
這個小小的轉折讓虞戲時心頭一緊。她突然明白,這孩子自知寄人籬下,要小心翼翼才能獲得關愛,請求亦要先自我修正,生怕給方存添麻煩。
方存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慢慢擦拭孩子沾了墨漬的指尖。景飼生的手很小,掌心卻有薄薄的繭子——是這些日子偷偷練字磨出來的。
其實方存對景飼生不算差,隻是從來不會教他讀書習武。盡管曾有武先生說他有超絕的天賦,勤加練習,來日若能從軍,定能官拜大将軍,得到王上賞識也說不定。
但方存聽過,更加不允許他起練武的心思。
“先吃些東西。”方存道。
景飼生點點頭。
“方叔,”他聲音還帶着孩童的清脆,眼中明亮也天真,“我突然好奇,我父母是怎樣的人?”
方存早知道景飼生終會有問這件事的一天,雖然來得突然了些。“他們死在戰場上,是英勇之人。”
“哦。”景飼生說着,低頭吃面。熱氣氤氲,他的臉藏在熱氣後,并無什麼過多的表情。
“隻是‘哦’?”這回輪到方存疑惑了。
景飼生将嘴裡的面咽下去。“既已發生,便不必自苦。父母也不願離開我,我更不願失去他們。要怨,便怨這戰火吧。”
“你不為此感到傷心難過嗎?”
“我不知道。”
“可是别的孩子都有父母,你卻沒有。”
“這些話,早有人以此諷刺過我,如果我真的為此感到委屈難過,豈非着了他們的套。再者,我不是有方叔嗎?”
“那假如我對你不好,你的日子豈不是很凄慘?無父無母,還有個虐待你的阿叔。”
景飼生搖搖頭:“我先是獨立之人,才有這些外加的标簽。若我不認,這些标簽便束縛不了我,無法擾亂我的心神。”
“此話何意?何謂‘标簽’?”方存摸不着頭腦。
景飼生想了想,執筆在紙上寫下:我本自在,無須困于外物名相。心若不系,無一事可縛我。
寫完,他笑了一下,露出一顆小犬牙來:“菩提本無樹。”
方存看着潇灑漂亮的字迹,眼神光一暗,喃喃了一句:“…明鏡亦非台。”
“無執無苦,逆俗而立,有獨見,不自憐。你有這樣豁達的心态,将來必成大事。”
景飼生吸了口面:“為何要成大事,我不能當小人嗎?”
“阿飼,我問你…”方存盯着他的眼睛,那裡一覽無遺,好像從來無遮無掩,沒有秘密,“誰教你的字與詩?”
景飼生漆黑透亮的眸子望着方存:“不是方叔嗎?你教了我一些字,剩下的,都是自學的。”
“…是嗎?”
豁達的心态固然好,然而當夜景飼生就打了臉。
明月高懸,方存攥着一封信站在窗邊許久。
虞戲時站在方存身邊,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鷹頭狀的飛檐,那死物仿佛生了眼睛一般,在月光下透着紅色的兇光。
虞戲時想起景飼生說的那一句——“一紙密令,你就能把我送去虎狼之地。好像養我的那五年,你從未付出過真心一般。”
莫非就是今夜?
方存呆站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直到估摸着時辰該到了,他才走出書房,來到院子裡。
從屋檐上翻身下來幾個黑衣人,朝他行了一禮。景飼生被兩個下人從房裡拖出來,小小的孩子尚不知發生了什麼,看見方存,尚還有些睡眼惺忪:“怎麼了,方叔?”
“阿飼,過來。”方存朝他招招手。
景飼生走過去。
“阿飼…經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見,望你一定珍重。”方存擡手,替他理了理衣領,卻沒有看他的眼睛。
“什麼意思?方叔,你要把我送到哪裡去?”景飼生慌亂地抓住方存的手肘。
“阿飼,你信我嗎?”方存緩緩站直身,景飼生手抓得緊,他也沒掙脫,身子微微傾斜。
“……我信。”
“那就跟他們走,去你該去的地方。”方存轉過身去,衣袖終于從景飼生手中掙脫,看着高大的樹,“好好活下去,也許下次見面,是不一樣的光景。”
景飼生默然站在原地,看着方存的背影。懸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攥緊成拳又松開,片刻,說:“好。”
黑衣人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似沒有做好準備般微微一顫。帶走他不需要費什麼功夫,景飼生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方存亦然。隻是虞戲時敏銳地察覺到一道微弱的靈光在二人之間流轉——竟是景飼生在暗中施展某種術法,想要感知方存是否會回頭看他。
虞戲時并不通靈力,許是旁觀者的緣故,某些微弱的細節竟像受人點撥般明了。可涉及詭秘的大事,她卻一頭霧水,并不比景飼生知道得多。
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應該是在共享景飼生的視角,隻是這個視角,也并不完全。
這小孩…
虞戲時看着景飼生,看他默然走到院門處,忽然喊了一聲,“方叔。”
“嗯?”
兩個人背影相對,卻隔了一段距離,泾渭分明。景飼生微微擡起下颌,最終什麼也沒說,慢慢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