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徐渭叩響了宇文府上大門,有些往事在心裡一揭開,便做不到視若無睹。更何況,此番已牽涉到後一輩,還是個有隐情的、但凡出事便是欺君之罪的後一輩。
想想女兒如今住他府上,按柳媽媽的說法,很可能傷好以後,仍是住在此處,與那宇文世子同吃同住、伴讀伴遊。再有那心思陰戾的宇文璧在側,雖已眼盲,其心智和算計力的可怖之處仍不可忽視。
徐渭越想越是心驚。隻是想着如何将女兒帶出宇文府。
待他被府中下人帶着穿過一道狹長的箭竹林,到得正廳埋鋒堂,繞過那錾刻了《陰山破虜圖》的十二折鐵畫屏,在堂中彌漫的狼煙艾草香中,見到那靜靜站立于主座前方的宇文璧……
故人立于當前,鬓發衰白,雙眼緊閉,身軀瘦癯,一息清冷。早已不複當年的神清目明、狡戾陰狠。
徐渭止住腳步,一時間無言止息,竟不能動,也不能言,隻盯着宇文璧,神思渺遠,竟似呆了過去。
倒是侍立一旁的武十三道了句:“主公,徐大人至。”
宇文璧臉上泛起些微笑來,朝前伸出雙手,道:“大人,别來無恙?”
徐渭盯着他枯瘦的手指,眼底暗湧,片刻後,才沉聲道:“晦之公,久違了。”
兩相落座後,雖一見唏噓,那徐渭卻并不欲叙舊,隻想找個話頭,說到“犬子”徐晚庭身上,要将自己試圖将兒子帶離的意思傳到。
卻聽那宇文璧也有此意。
雙方皆知,對面之人都有退避三舍之意,俱不願再有瓜葛。
既是如此,便不再多言。宇文璧便令武十三帶徐渭去往那栖羽閣,要視情況送徐家父子離府。
徐渭到得栖羽閣,甫見神魂不明的女兒如一片落葉般躺在榻上,還沒來得及傷心落淚,便見幾名府上婆子搬了幾大箱物事進了院子。
正疑惑時,院門口又踏入個管事娘子來,柳媽媽忙替自家老爺介紹,來人乃是鎮國公府太夫人馮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璞玉。
那璞玉卻是沒料到,徐公子的父親徐大人竟千裡迢迢到了這裡,忙見了禮。告知徐渭,這幾箱物事是宮裡賞下的,來賜賞的公公将皇後娘娘的話帶給了馮太夫人,道“憫恤晚庭,特賜藥材衣帛,望爾安心靜養;鎮國公府容留照拂,仁厚可嘉,另賜恩賞,以彰其德。”
又将箱中之物一一清點說明。道有禦貢血燕窩十匣、長白山百年老參兩支、西域雪蓮并靈芝數盒;加之宮廷點心,有蜜餞果脯四匣、茯苓糕、阿膠棗各兩盒;再有雲錦十匹,賜徐晚庭裁夏衣。
最後那一箱,璞玉卻是笑着道,世子爺此番也是有心了,箱子裡是他不知從哪裡搜羅得來的玄鐵香爐、黑瓷藥罐、翡翠棋枰,以及古琴、銅鏡等物事。
徐渭朝女兒屋中掃眼一瞧,看得出廂房本新,乃是一力從頭布置得來,各項物事都見心意。若再加上新送來這些,果然雅緻精細,便是高門官家公子廂房,也不過如此。
徐渭微微點頭暗歎,那宇文世子對“徐晚庭”這般用心,倒是令人感念。
他也已知女兒那日出事,若非宇文世子從旁相救,後果會是若何,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
便對那宇文世子生出些好感來。
卻又疑惑,自家菀菀來京時日不久,哪裡來那許多際遇,與這宇文世子有所交集,竟至于令到那世子爺用心如此。
莫不是……那宇文世子看出了些端倪?
還是說,世子爺見“徐晚庭”生得貌美,便有意親近?
正沉吟間,忽聽院門口腳步聲橐橐,竟是那武十三将軍急匆匆過來,道是主公請徐大人留步。
原來宇文璧方才得知宮裡派賞到了太夫人處,乃是林皇後親自點選物事,派人送了過來,還殷殷切切帶了話。并有專門賞給國公府的一箱物事帶到,以示對鎮國公府仁厚之嘉賞。
見有宮裡的帽子壓下來,那宇文璧心道,倒是不好與徐公私下交接辦理後輩之事。
畢竟那伴讀事宜本就有宮裡的章程拘着。那徐生晚庭到鎮國公府養傷待學,乃是跟着聖上旨意來的,哪裡就敢草草變了去。
這才将那徐渭要帶走徐家公子的事給壓住了。
如此,徐渭便按捺住心緒,隻天天入府“點卯”,看護女兒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