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給自己造了石狆。
石狆點了頭。
用它的石頭腦袋點了頭。
小石匠看起來甚至都不怎麼吃驚。就好像他一直都知道,他固執地選擇的這塊石頭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活物。
“這孩子是把石狆當成了自己的獸靈吧?”百裡恭眯了眯眼睛,看着眼前的孩子和他自己的造物結成羁絆。
這個孤獨的孩子就這樣和他親手雕出來的石雕成為了玩伴。
石狆不會說話,但是它能聽這孩子說話。
無論這孩子話說得有多慢,語調有多奇怪,有時候甚至語義跳躍、前言不搭後語,石狆都不會嘲笑他,而是以一塊石頭應有耐心聽他把話說完。
所以,那些不能對别人說的話,小石匠就坐在草地上,說給一旁的石狆聽。
“他,們說,我是個,傻,子。我不,是,”
他确實不是。
事實上,這孩子可能比世間的絕大多數人都要聰明。更不用提他在石雕上出類拔萃的天賦。
百裡恭甚至都有些心癢。
咳!百裡丞相沒有特别地好為人師。但能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确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可惜,眼前的影像來自不知幾百上千年前,這沒留下姓名的小石匠現如今早已不在人世。
而當年,能聽這孩子說話的,隻有一個石雕。
那石雕用它那灰撲撲的石頭腦袋,蹭了蹭那孩子的褲腳。
就一塊石頭而言,它也算得上是相當地善解人意了。
“把它當獸靈,也沒什麼不好吧?”南黎王旃煥看着這一幕,不以為意說。
百裡恭點頭,卻皺着眉。“可物靈獸和獸靈畢竟是不同的。”
好時光總是過得飛快。
然後,仿佛是突然有一天,小石匠就長大了。
他拎着他的雕刀和包袱,來跟他的童年和玩伴道别。
那也是一個雨天。
長大了的小石匠用香樟樹葉編了一個蔽雨的枝葉小帽。
“我會回來,看你的。”随着年齡的增長,小石匠現在說話好多了。
他彎下腰,将那個香樟枝葉的小帽戴在了石雕頭上。
他現在長高了,石狆就隻有他的膝蓋高,他得彎腰跟它說話。
然後,他直起身,離開。
跟着石狆一起,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林中小徑的盡頭。
雨幕漸漸遮迷了天地。
百裡恭輕輕歎息:“獸靈是人的心志所生,心志與肉身不能相離。隻要活着,人和他的獸靈就不會分開。”
沒有生離。
“小石匠說了他會回來的吧。”旃煥說。
小石匠也确實信守承諾,離開一段時間,他會再回來。
他并沒有忘記他童年的玩伴。
然而終于有一次,小石匠離開了,卻再也沒有回來。
那條林中小徑從此不再有人踏足,先是生了青苔,後又生了雜草,最後,已長了叢生的荊棘和錯落的樹木。
小徑泯然林間,再也看不出原本的痕迹來。
石狆的記憶從此就變得跟它的外表一樣灰撲撲的了。
“人如果死了,心志就滅了,他的獸靈也就随之化為虛無。可是……”百裡恭歎息一聲,沒有說下去。
旃煥接了下去:“可是小石匠死了,石狆還會在……所以,不是小石匠不回來,而是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死了。”
這就是死别。
再後來,不知是不是為了尋找小石匠,那個石雕居然自己走出了林子。
小石匠還是孩子的時候陪着它的時間更多,所以,石狆總是對小孩子有更多的好感。
也許,小孩子就會讓它想起小石匠。
卻也是物是,人非。
這實在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這麼看來,也确實隻有小孩子才會造出石狆這樣的物靈獸。”百裡恭道。
隻有小孩子才會毫無惡意地天真地做出這麼一件殘酷的事。
年齡太小而天賦太高。
他的天賦能讓他給予一個物件生命。而他的年齡小到甚至還沒能理解生離死别的意義。
“這對石狆來說未免太殘忍了。但凡那時候小石匠年齡稍大些,哪怕隻是弄明白了生離死别是怎麼回事,他就能想得到留給他的玩伴會是怎樣的結局。他也就不會造出這樣的石狆了。”百裡恭感歎。
想想小石匠和石狆的後頭幾次見面,小石匠的眼中确實似有悔意。
南黎王沉默片刻,想了想才開口:
“可石狆卻并不是這麼想的,不是麼?也許,它要為此忍受漫長的孤獨,可即使如此,它還是欣喜于成為他的獸,”他轉頭,不錯眼珠地看着身旁的百裡恭,“不然,為什麼它所有關于小石匠的記憶,都有着明亮的色彩?”
那是滿懷欣喜和愛意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