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陸仁嘉雖然一直默默這麼勸自己,但心裡總歸有點失落。
所以接下來的幾天,在康熙跟前伺候筆墨時他始終蔫蔫的。
磨墨的動作有氣無力,遞筆時也垂着眼,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籠罩着一層揮之不去的低氣壓。就連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似乎都比他多了幾分生氣。
康熙批完一本折子,朱筆擱在筆山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他擡起眼皮,目光掃過旁邊那個明顯魂遊天外的兒子。那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簡直寫滿了“我很失落”。
“咳,”康熙清了清嗓子,明知故問,“這幾日見了福晉,所以魂兒都丢到毓慶宮去了還沒叫回來?”
陸仁嘉猛地回神,對上康熙探究的目光,張了張嘴。可話到嘴邊,瓜爾佳氏那句“不想惹汗阿瑪猜忌”又猛地竄了出來。
他不能告狀,不能顯得兄弟不和,更不能顯得他還在肖想那危險的火器。
最終,他隻能搖了搖頭“沒…沒什麼。就是年節歇的太久了,兒子有點提不起勁兒。”
康熙看着他這副欲言又止、強忍委屈的樣子,心裡跟明鏡似的。
他哼了一聲,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語氣聽不出喜怒:“朕瞧你這模樣,倒像是丢了什麼心尖尖上的寶貝。怎麼?老十四應承你的東西,飛了?”
陸仁嘉身體一僵,頭垂得更低了,手指無意識地摳着袖口的滾邊。
康熙放下茶盞,瓷器底座碰在紫檀案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釘在陸仁嘉身上:“朕是真想不明白了。以前戴梓在時,他鼓搗出來的火铳,新奇玩意兒也不少,送到毓慶宮的圖紙、樣品,哪次少了你的?也沒見你多看一眼,碰一下都嫌髒了手似的。怎麼如今,倒是對那玩意兒魔怔了?”
戴梓?那是誰?
陸仁嘉腦子裡飛快地轉着。胤礽當時絮絮叨叨跟他說了許多皇家事,說了許多規矩,也提過幾個大臣,可那些人都名字沒一個對的上戴梓的啊?
他對此人毫無印象,更别提他送來的東西了。可如今康熙這麼說,叫他怎麼答?
說“以前胤礽不識貨,現在的我識貨”?
那也太驚悚了!
陸仁嘉左思右想,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隻能繼續保持沉默,像個做錯事又不知如何辯解的孩子。
康熙看着他這副油鹽不進、隻會裝鹌鹑的樣子,那股子悶氣又上來了。
他重重一拍扶手,聲音陡然拔高,帶着恨鐵不成鋼的怒氣:“蠢!讨好人都找不對廟門!朕看你之前那點小機靈勁兒,全就着飯吃了!”
“那火铳是好東西,可老十四能給你?他敢給你?你巴巴地湊上去,除了讓人看笑話,還能得着什麼?朕就坐在這兒,你倒好,眼裡隻盯着你十四弟的褲腰帶!”
陸仁嘉被康熙這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砸懵了。但最後那句“朕就坐在這兒”,卻像一道閃電,猛地劈開了他混沌的腦子!
對啊!
他眼睛騰地亮了,瞬間擡起頭,臉上那點沮喪一掃而空,隻剩下醍醐灌頂後的懊惱和急切。
他怎麼這麼蠢!放着眼前最大的金大腿不求,舍近求遠去求胤禵?康熙是誰?是皇帝!是這紫禁城、這大清的主宰!
他想要什麼,康熙不給,那才是真沒戲!胤禵答應得再好,能越過康熙去?
“汗阿瑪!”陸仁嘉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他往前膝行了兩步,仰着臉,眼神熱切得像燃着兩簇小火苗,“兒子知錯了!兒子糊塗!兒子眼皮子淺!”
他一疊聲地認錯,态度誠懇得就差指天發誓了,“汗阿瑪您說得對!兒子…兒子就是一時迷了心竅!您…您想要什麼?隻要您吩咐,兒子一定辦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眼巴巴地看着康熙,就差把“您快說要我做什麼才能給我火铳”寫在臉上了。
康熙被他這瞬間變臉的功夫氣笑了。
這臭小子,為了那玩意兒,臉皮是越來越厚,姿态是越來越低了。
他故意闆着臉,哼道:“朕想要什麼?朕想要清靜!可你杵在這兒,朕就清靜不了!”
陸仁嘉一聽,心頓時涼了半截,眼神也黯淡下去。
康熙看着他瞬間耷拉下去的眉眼,心裡那點氣又莫名消了些。
他話鋒一轉,帶着點涼飕飕的調侃:“不過嘛…朕倒是想起,你那糕點,如今在宮裡宮外,可是出了名了?上至朕的肱骨大臣,下到乾清宮的灑掃太監,連老九那兒都得了一件‘宮人特供’的舊衣裳…朕琢磨着,這小廚房飄出來的香氣,都快把朕的乾清宮蓋過去了。”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盞,用杯蓋輕輕撇着浮沫,眼皮都沒擡一下,語氣平淡得像在讨論天氣:“可說來也怪,朕這兒,怎麼連一口糕點的渣兒都沒見着呢?”
陸仁嘉愣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湧上心頭!他猛地反應過來,康熙這是…松口了?在給他遞梯子!
“不不不!汗阿瑪您誤會了!”
陸仁嘉激動得差點語無倫次,他“噌”地一下站起來,動作快得帶翻了旁邊的墨錠也顧不上了,“兒子該死!兒子疏忽!兒子這就去做!”
他一邊說着,一邊像隻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轉身就往外沖,隻留下一句帶着風的話:“汗阿瑪您稍等,兒子去去就回!”
康熙看着那旋風般沖出去的背影,再看看案幾上被打翻的墨錠,墨汁正緩緩洇開,染污了一小塊明黃的奏折封面。
他額角跳了跳,想罵人。
弘珠那個小兔崽子終于不搗亂了,現在又換了另一個。父子倆個輪着來是吧?
可再看門口消失那精神抖擻背影,康熙最終隻是無奈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還能怎麼辦呢?包容吧。誰叫他是當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