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無容猛然回過神,發現庭院中隻剩自己和明空。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她們呢?”
明空道:“夜已深,她們都去休息了。”
曲無容道:“那僧者留下是因為擔心我嗎?我沒事。”
明空歎息一聲,說道:“連她們離開你都沒有發現,你又怎會沒事?”
曲無容垂着眸看向地面,她問明空:“僧者,你能與我聊一會麼?”
明空道:“自然。”
二人坐在了回廊的台階上,階前有月光灑落在石闆上,如同清霜。
提出聊一會的人是曲無容,可真等坐下,她忽然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明空沒有開口,坐在一旁,耐心地等着她理清思緒。
曲無容長歎了聲,忽然問:“僧者,你叫什麼名字?”
無論是曲無容還是長孫紅,都很少問被抓來的人的名字。
名字是一個人的代号也是象征,交換過姓名,便有了認識的第一步。
而這些被師父抓來的人,結局早已注定。從他們入谷的那一刻開始,名字于他們便沒了意義。
可現在,一切都改變了。
明空怔了怔,回答道:“小僧法号明空。”
曲無容的目光落在庭院中的血迹上,問道:“明空,我父母被石觀音所殺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真的像柳無眉所說,是佛子麼?”
明空沒料到柳無眉會給他安這麼個名頭,他有些尴尬地回答道:“小僧不是什麼佛子,隻是機緣巧合,知道了一些事。”
曲無容沒再深究,她一邊回憶一邊訴說:“我沒有見過父母,從有記憶開始,便跟在師父身邊,她雖然嚴厲,卻教會了我很多本事……”
同長孫紅一樣,她也殺過人,好人壞人,都曾死在她的手上。但和長孫紅不一樣的是,不論殺多少人,她都無法習慣殺人這件事。
她怕師父看出這份軟弱,便總是冷着臉,拒人于千裡之外。
“我沒有想到,原來一直都是我一廂情願。”
在她的心裡,師父和師姐妹都是她的親人。她将山谷當作了家。
然而石觀音的利用,柳無眉的無情,還有其他人的漠然,無一不在告訴她,這些才是這座山谷的真實模樣。
“我本來應該找師父報仇的,可我沒想到,她會忽然死了。”
仇也好,恩也罷,人一死,便成空。
可對曲無容而言,卻像是忽然失去了依憑。她擡起頭看向月光,月照歸人,可她卻不知自己能歸往何處。
明空看出了她的仿徨,他有些猶豫,不知要不要以未來之事給她指明一個方向。
未來無定。
故事中的曲無容在最狼狽的時候邂逅了中原一點紅,成就了一段姻緣,這是他們的緣。
可如今,石觀音已死,未來有千萬種可能,他真的要為她圈定出一條路嗎?
明空嘴唇一抿,他決定,這未來還是交給曲無容自己。
明空道:“有些事,既然發生了便無可更改,但有些遺憾,卻可以彌補一二。”
曲無容愣了愣,問道:“什麼?”
明空注視着曲無容覆着白紗的臉,紗上有血,是之前添的新傷。他問道:“曲姑娘,你想恢複容貌麼?”
曲無容猛地瞪大了眼睛。
明空不等她回答,自顧自地說道:“臉上的傷小僧可以幫你,心裡的傷,卻需要靠你自己。曲姑娘,離開吧,離開這座拘束了你的山谷,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你會找到心的歸處。”
曲無容張了張嘴,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到了最後,卻隻剩下一聲:“謝謝。”
明空擡起手,五指懸于曲無容臉龐前,口中默念咒文。
曲無容隻覺一陣微涼的氣流撫過她臉上猙獰的傷口,像是春日裡的碧草,又像是暖陽之下的春風。
眼前仿佛出現了她未曾見過的景色,像水墨中的江南。
她想,她大概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了。
眨眼間,曲無容臉上和身上的傷口都消失了。
有一陣風拂過,将她臉上的紗巾卷起,吹落。傷口不見,顯露在月光下的,是一張冰肌玉骨的臉。
收回手,明空微微一笑:“祝姑娘,前路坦途,重得新生。”
曲無容也笑了,她已太多年沒有開心地笑過,這笑容于她,有些僵硬,有些陌生,卻像是點亮黑夜的一盞明燈。
她對明空道:“也祝僧者,心如明鏡,清淨無染。”
曲無容離開了。
她沒有給這山谷留下話,也沒有與誰告别。
昨日盡舍,未來還未到來。